兒子又說了一聲,太蠢了。
回到家裏,他看看兒子的眼睛,知道自己的兒子從這個時候開始有了記憶了。雖然他是一個行刑人的兒子,但記憶從這樣殘酷的事情開始,還是叫人心痛。於是,他帶上兒子到了獵人覺巴家裏,那裏總是有從山裏樹洞和懸崖上弄到的蜂蜜。獵人舀了一碗,行刑人搖搖頭,把一些散碎銀子放在他麵前,獵人就把一隻木桶提出來,裏麵盛滿了稠稠的帶著花香的蜜糖。行刑人就提?這桶蜜回家,兒子跟在後麵,小手不斷伸進桶裏。行刑人因此而感到心裏好過些了。行刑人在土司屬下的家奴們中間,是最富裕的。
他的收入來自三個方麵。
第一,土司給予家奴的份額:糧食,不多的肉,油脂,茶葉,鹽巴,做衣服的皮子和羊毛,偶爾,還會有一點布匹。
第二,行刑人自己該有的收入:被判死刑的人身上的衣物,飾物。衣服不值很多錢,有時碰上一件好的飾物可就說不定了。一般情況下,犯人的家屬是不會要求取回這些東西的。有時,還要悄悄送行刑人一點東西,為了受刑人少受些痛苦。
第三,醫藥:行刑人對人體結構了如指掌,有著精確的解剖學知識。知道每一塊骨頭在人體上的位置。所以,行刑人同時也是土司領地上最好的外科醫生。收入相當可觀。
所以,行刑人心痛兒子時,有錢從獵人那裏買來整桶的蜂蜜。隻有獵人才能從山裏的懸崖上、大樹上躲開大群的野蜂的進攻,從蜂巢裏取到這甜蜜的東西。土司時代,還沒有人飼養蜜蜂。
行刑人的兒子正在那裏吃著蜂蜜呢,腦子裏沒有出現那些嗡嗡叫的蜂群,而是閃過那個年輕和尚騎驢經過時的情景。他咽下一大口蜜,然後說,太蠢了。父親想問問他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怕他反而把這話記得更牢,就用拇指挑起一大團蜂蜜,塞住了自己的嘴巴。
灰色的種子很細小,顯出謙遜,不想引人注目的樣子。
種子其實十分非凡。因為它跟偉大的宗教一樣,是從白衣之邦“呷格”——印度來的。當然,也有一點不一樣的地方。宗教是直接就從喜馬拉雅翻山過來的。種子不是這樣。它先是英國人由“呷格”從海上運到了黑衣之邦“呷那”——中國的漢人地方,再從那裏由土司家的二少爺從漢地帶回來的。
二少爺是在一次漢藏兩地的邊界摩擦和隨之而來的漫長談判後到漢地去的。官方文書上說是為了學習和友誼。一般認為是去做人質。再一種看法就更奇妙了。認為他到了漢地會給換一個腦子,至於怎麼個換法,隻有少數的人物,比如土司本人知道是灌輸給他們的別的東西。大多數愚民百姓認為是漢人掌握一種巫術,會換掉人的腦子。二少爺去時,是長住在一個有漢人和尚也有藏族喇嘛的寺院裏,學習兩種語言和思想。他不知道自己學到了思想沒有,但兩種文學是學了個大概。最後的兩年,那個帶他離開家鄉的漢人軍官又把他帶到了軍營裏。這些軍人不打仗,而是在山裏播種罌粟。也就是這種灰色的種子。二少爺學會了種植這種東西後,又學會了品嚐這種植物的精華。
回到自己的領地上,他對父親說,自己帶回來了一種撫慰靈魂的植物的種子。
罌粟很快成長。
人們也都很快認可那是一種奇妙的植物。如果不是的話,那小小的種子是不可能長出那樣高大,那樣水靈,葉片那麼肥厚而且又那麼翠綠的植株來的。那些日子裏,人人都在等著它開花。看著風吹動著那一片更加蒼翠欲滴的綠色,人們心裏有什麼給鼓湧起來。聰明的統治者從這點可以看出來,要維護好自己的統治,要麼從來不給百姓新鮮的東西,如果給過一次,以後不給,你就要失去人們的擁戴。所謂百姓就是這樣一個群體。行刑人爾依也是這群體裏的一個。起初,他還是顯現出一個行刑人和大家有點不同的樣子。
爾依對兒子說,盼什麼開花嘛,眼睛是什麼,挖出來,還不就是兩汪汪水,一會兒就幹了嘛。他的意思其實是說,人活著是不該用眼睛去看什麼東西的。既然是兩汪水就像兩汪水一樣停在那裏,什麼東西該當你看見,它自己就會像雲一樣飄來叫你看見。但人們一天天地盼著開花。據說,連老土司都對兒子說,你弄來的是一種魔鬼吧,怎麼連我也有點心煩意亂,就像年輕時盼望一個久不出現的漂亮姑娘一樣。
花卻在沒有人看見的月夜裏開了。
這個晚上,爾依夢見自己正在行刑,過後就醒了過來,他想,那是以前有,現在不興了的刑法呢。正要再次入睡,聽見兒子大叫一聲,他起身把兒子叫醒。兒子的頭發都汗濕了。兒子說他做夢了,嚇人的夢。
兒子說,我夢見阿爸把一個罪犯的胸口打開了。
爾依聽了吃了一驚,自己在夢裏不正是在給一個人開膛剖肚嗎。這是一種曾經流傳過一百多年的刑法,沒有人采用也有一百多年了。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頭,倒是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汗水。他把兒子抱緊一點,說,兒子,你說吧,後來怎麼樣。他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他的夢到要拿起刀子動刑時就沒有了。
兒子說,後來,那個人的心就現出來,你在那心上劃了一刀,那個心就開成一朵花了。
月光從窗欞上射進來,照在兒子臉上,行刑人想,自己的祖先何以選擇了這麼一個職業呢。想著想著,兒子又睡著了。他卻不知道罌粟花就在這時悄然開放了。他隻是在心裏對自己說,任何事情都是不能深想的。於是,把雙眼一閉,立即就睡著了。
就在這個花開的晚上,有一個統領著崗托土司的三個寨子的頭人瘋了。土司下麵的基本行政單位的首腦叫做頭人。統領三個寨子的頭人算是大頭人了。一般的頭人都隻有一個寨子。有三個寨子的頭人是備受恩寵的。但恰恰是這個頭人瘋了。他把一條牛尾頂在頭上,完全是一副巫師的打扮。他的樣子是神靈附體的樣子。神靈一附體,他也就可以對自己說的話不負責任了。他說了很多瘋話,都是不著邊際的很瘋的話。比如他在盛開的罌粟花裏行走時,問,是不是我們的莊稼地燃起來了。瘋到第三天頭上,頭人向土司官寨走來,大群的人跟在他後麵。崗托土司笑笑,說,還認得路嘛。到了官寨,附在頭人身上的神靈就宣土司和土司的兒子來見。大少爺有點不安說,神還曉得我們呀。二少爺說,神不知道,但頭人知道嘛。土司就帶著兩個兒子把頭人和附在他身上的神靈迎在了門口。
神人還沒有來得及宣旨呢,土司斷喝一聲:“拿下!”瘋家夥就給綁到行刑柱上了。土司又叫一聲:“叫爾依!”不一會兒,爾依就到了。土司隻說,你是有辦法的吧。爾依說,有,隻是頭人好了以後會怪我。土司說,叫他怪我好了,他一定要想怪誰的話。行刑人把頭人插在頭頂的牛尾巴取下來,說,得罪,老爺。就把一個火盆放在了瘋子麵前。招一招手,將來的行刑人就跑過來了。小爾依的脖子上掛著一個一個的小口袋。他把一個袋子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把口袋打開,往火盆裏倒下去,火盆裏騰起一股股濃煙。起先,那些煙霧是芬芳的。倒在火裏的是一些香料,那是大家都會用的,犯不上叫一個行刑人來做這件事情。行刑人把所有口袋裏有驅邪作用的香料都用光了,頭人卻更加瘋狂了。土司說,看看,這個害了我們頭人的妖魔有多麼厲害。為了我們的頭人靈魂得救,他的肉體要吃點苦頭了。爾依便把兒子的衣襟撩起來,吊在小爾依腰上還有一圈口袋。裏麵最最溫柔的要算辣椒麵。到後來,那些東西把頭人身上可能流出來的東西都熏了出來,這就是說,頭人身上的孔道裏流出來的可不隻是你想的眼淚和鼻涕。爾依停了一下,土司說,把你的藥用完,把妖魔趕遠一點。
頭人被人抬回去的當晚就死了。
後來傳出話來說,其實頭人是聽了不好的建議,才假裝瘋了的。他相信如果假借神靈向土司傳旨,自己就會再得到一兩個寨子的統轄權,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土司了。頭人死前散發著難聞的臭味。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隻要一個寨子,不要更多的寨子,但他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是太晚了一點。
頭人死後,一個寨子留給了他的孀婦,土司說,他們沒有兒子做真正的繼承人嘛。另外兩個寨子就給了不可能承襲土司職位的二少爺帕巴斯甲。大概情形就是這樣。這個時代,除了罌粟,還有好些東西的種子在這片土地上萌芽。在行刑人的故事裏,我們就以行刑人作例子吧。過去,行刑人殺死的和施以別的刑罰的是小偷、搶劫、通奸、沒有政治意味的仇殺。裏麵也有些奇怪的例子。比如其中一例是馬夫鑽到土司的釀酒房裏,醉倒在壇子中間,而受到了鞭打。
現在,情形卻有所改變。
人們開始因為“瘋”而受刑,甚至送命了。
頭人是一個例子。貢布仁欽喇嘛也是個例子。這個人就是十年前離開這裏到西藏去學習經典的那個人。現在他回來了。那麼的年輕,那麼的智慧,土司曾花了銀子送他到處遊學,後來他想寫書,土司叫他在廟裏寫書,可他的書上半部分還是好端端的,下半部分卻說現在居住的這個廟的規律、教義、加上自己這本書前半部分的理念都是錯的,都不符合佛教東來的意旨。他說,隻有在土司的領地上才會有一個如此老舊、邪妄的半佛半巫的教派。所以,必須引進那個叫做格魯巴的新興教派,才能在這片土地上振興佛法,維持宗教應有的純潔性。貢布仁欽在書中提到的一切都是對的,也並不是什麼特別深奧的道理。但他唯一沒有考慮到的一點是,任何一個教派如果過於純潔,就必然會贏得更多的尊崇,就會變得過於強大。強大到一定程度就會想辦法擺脫土司的控製,反過來,把土司衙門變成這個教派在一個地區的世俗派出機構。這樣的情形,是任何一個土司也不會允許出現的。
土司剛剛懲處了那個頭人,趁著廣場上刺鼻的煙霧還沒有散盡,便把那個貢布仁欽召來說話。
誰也不知道土司和曾受自己資助到西藏學經的人談了些什麼。他們談了好長時間。後來,把土司家廟裏的主持崗格喇嘛請去再談,三個人又談了好長時間,也沒有人知道三個人在一起談了些什麼。官寨周圍的人好像知道這三個人到了一起,就要有什麼重要事情發生,都聚集到官寨前的廣場上。廣場一邊,核桃樹陰涼下坐滿了人。行刑人也帶著自己的兒子在廣場的另一邊,靠著行刑柱坐著。他們終於從房間裏出來了。行刑人隻看到兩個喇嘛從官寨上下來時,年輕的貢布仁欽臉變青了,眼睛灼灼閃亮。而廟裏的主持崗格喇嘛臉紅得像雞冠一樣。兩個喇嘛一前一後從樓上下來,土司站在高處,俯視著他們,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
兩個喇嘛從官寨子裏出來了。貢布仁欽在包著鐵皮的門檻上絆了一下。人們聽見崗格對貢布仁欽說:“要我扶著你嗎?”貢布仁欽看了自己去西藏前的老師一眼,說:“我不害怕,我是為了真理。”老喇嘛歎了口氣說:“孩子,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真理。”這時,兩個喇嘛已經走到了兩個行刑人身邊。小爾依又像多年前一樣,聽見貢布仁欽歎息了一聲,說:“太蠢了。”小爾依突然扯住貢布仁欽的袈裟說:“我認出你來了。”貢布仁欽回過頭來說:“好好認一下,不要忘了,有一天,土司和我的老師會把我交到你們手上的,是交到老的手上,還是小的手上,我就不知道了。”小爾依低下頭說:“太蠢了。”貢布仁欽聽出來了,這是他十多年前去西藏學經時,看見行刑人對一個匠人用刑時的那聲歎息。也是剛才他從官寨門裏出來時的那聲歎息。他十多年前的那一聲歎息是悲天憫人,後一聲歎息卻複雜多了,在有權勢的土司,昏庸的崗格喇嘛和狂熱的自己,這三者之間,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一聲歎息裏,對誰含有更多的悲憐。但這個將來的行刑人,也就是自己當年騎著毛驢到西藏學經的年齡吧,卻一下就把那麼多複雜的意思都歎息出來了。貢布仁欽認真地看了小爾依一眼,張了張口,卻終於沒有說出什麼話來。小爾依也張了張口,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既然專門靠嘴巴吃飯的喇嘛都說不出話來,又怎麼能夠指望一個靠雙手吃飯的行刑人說出什麼來呢。
那次漫長會談的結果,土司的結論和土司家廟裏的崗格喇嘛一樣,說由他資助派到西藏深造的貢布仁欽喇嘛瘋了。於是,他就被逐出寺廟。
看來這個貢布仁欽真是瘋了。他住進山上一個岩洞裏繼續寫書。他不近女色,隻吃很少一點食物。也就是說,他太像一個喇嘛了,比住在廟裏的喇嘛們還像喇嘛。這樣的人不被土司喜歡,也不被土司家廟裏的喇嘛們喜歡,但這種人卻是叫百姓喜歡的。通往貢布仁欽居住的山洞的路上,行人一天天多了起來。土司說,這個人再留在山上,對我們是沒有什麼好處的。還是叫爾依把他請到山下來吧。現在,崗格喇嘛看見哪個年輕人過分執著於教義和戒律,就說,天哪,你的腦袋會出毛病的,看看,草地上風那麼新鮮,去吹一吹吧。而他自己也是經常到河邊的草地邊上的樹叢裏去的。崗格喇嘛的頭發都已經花白了,但他像個年輕人一樣。不久,一首打麥歌就有了新詞,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傳唱了。
打麥歌,本來是秋天裏打麥的時候才唱的。因為鮮明有節奏,還加上一點幽默感,不打麥的時候人們也唱。有關崗格喇嘛的這一首,在離第一個收割月還有一次月亮的盈缺的時候突然開始流傳。
歌詞是這樣的:
崗格喇嘛到哪裏,嚓他到漂亮的姑娘那兒去,嚓嚓河邊的鳥兒真美麗它們的尾巴好整齊,嚓嚓
土司聽了這首歌隻是笑笑,沒有說什麼話。直到有人問起他要不要懲處這個崗格,他十分憤怒地問:喇嘛就不是人嗎?喇嘛也是人嘛。這個想邀寵的人又問,要不要禁止百姓們歌中嘲諷崗格。土司叫道,難道想叫人們說我是個暴君,老百姓交了稅,支了差,可我連他們唱唱歌都不準嗎?那人退下去,土司還是氣憤得很,他說,替我把這個人看著點,他是怕我的百姓不聽崗格的話。你們聽著,我隻要百姓們聽我的話。不然,我的行刑人就有事幹了。
行刑人卻不知道這些事情,在家裏研磨一種可以止血,還有點麻醉作用的藥膏。突然聽到兒子唱起那首新歌,幽默的歌詞很適合那種曲調,行刑人聽了兩遍就笑了。聽到第三遍就垮下臉對著兒子一聲斷喝:“住口!這歌是你唱的嗎?!”小爾依並不張皇失措,直到把重複部分都唱完了,才說:“人人都在唱嘛。”行刑人說:“喇嘛是不能嘲笑的。”兒子說:“那你怎麼把那個貢布仁欽的舌頭割了?”行刑人一下捂住了兒子的嘴巴,說:“你說,是誰割了貢布仁欽的舌頭?!”兒子想了想,說:“原來是我夢見的。”行刑人抬頭看看天空。天空還是從前的樣子,那樣高遠地藍著,上麵飄動著潔白的雲彩。看看包圍著穀地的山岡,山岡還是像過去一樣或濃或淡地碧綠著。隻是田野和過去不大一樣了。過去這個時候,田野裏深綠的麥浪被風吹送著,一波波從森林邊緣撲向村莊。現在,卻是滿目的紅色的罌粟花,有風時像火一樣燃燒,沒有風時,在陽光下,像是撕了一地的紅綢。美,但不再是人間應有的景象。特別是那花香,越來越濃烈,使正午時分帶著夢魘的味道。坐得太久,雙腳都發麻了,行刑人拐著腳走到梘槽前,含了一大口水,又拐著腳走回來,“噗”一下噴在了兒子臉上。兒子臉上迷離的神情消失了,但還是認真地說:“我真是夢見了。”行刑人沉思著說:“也有可能,他的舌頭叫他說了那麼多瘋話!”“崗格喇嘛的腿叫他到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土司怎麼不叫你去砍他的腿?”行刑人就無話可講了。他隻是感到,這個世界上正在出現的東西都和過去不一樣了。不要說那種灰色種子帶來的花朵,就是喇嘛、土司也跟以前想的不大一樣了。他覺得人們心中也有了些灰色的種子,誰又能保證這些種子開出的全部都是美麗的花朵。
那首關於河邊孔雀的歌唱得更厲害了。土司才說,這些女人,連喇嘛都可以勾引,該管一管了。當天,就把一個正和崗格幽會的女人抓來,綁在了行刑柱上。崗格則在有意的疏忽裏溜掉,跑回廟裏去了。爾依聽到這個消息,就和兒子一起準備刑具。無非也就是鞭子,熏除汙穢的藥粉,用來烙印的鐵圖章。兒子不知道選哪種圖案,爾依說,最好看的那種。果然,有一枚鐵圖章上是一朵花,它是一種細小的十字形花朵。在崗托土司的領地上,有著很多這樣的花朵,很美,有毒,摸上一把手就會腫起來。
廣場上的喧鬧聲一陣比一陣高,一陣比一陣急切,老爾依並不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但他是父親,更是專門在懲辦罪惡的名義下摧殘生命這一特別職業的傳承者。他是師傅,必須傳授專業技能和從職業的角度對世界和人生的基本看法。
他說:“他們是在盼著我們脫下她的衣服。”兒子說:“我們脫嗎?”父親聳聳肩頭說:“那要看土司是怎麼判決。不是我們說了算。但是,這個人是有點冤枉的,該受刑的是另一個人。”他又進一步告訴兒子,還有冤枉被殺頭的例子呢。兒子卻把臉轉向了圍觀的人。這時,土司的命令下來了。剝了衣服接受鞭打。在前胸上留下通奸者的烙印。
爾依把女人的衣袖一脫,衣服一下子就塌到腰肢,一雙乳房像一對兔子出窩一樣跳進了人們眼簾。人們大叫著,要行刑人解開她的腰帶,這樣,那衣服就會像蛇蛻一樣堆積到腳背上,這個汙穢女人的身體,而不是罪過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麵。爾依沒有理會。那女人說話了,她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她要行刑人把她手上的戒指脫下來,作為行刑人好心的報答。行刑人立即遵囑照辦。然後說,對不起姑娘。手裏的鞭子發出了嘯叫聲。不管行刑人的心情如何,鞭子一旦揮舞起來,那聲音聽著總是很歡快的。中間夾上一聲兩聲受刑人啊啊的叫聲,竟然有點像是一種歡呼。鞭打完畢,行刑人對汗水淋淋的女人說,我收了你的戒指,鞭打不會留下傷疤,但這個東西會的。邊說,燒紅的烙鐵就貼到她胸上了,女人又用很像歡呼的那種聲音尖叫了一聲。行刑人把烙鐵從她皮肉上揭下來時,女人已經昏過去了。兒子口裏含著一大口水,向受刑人噴去,因為個子還矮,水都噴到了女人肚子上。圍觀的人們一陣大笑。惱怒的小爾依便把一大瓢水一齊潑到了那女人的臉上,女人呻吟著醒過來了。行刑人幫她穿衣服時,她又叫了幾聲。因為是對通奸的人用刑,刑具被汙穢了,要用芬芳的藥末熏過。白色的煙霧升起來,人群就慢慢散開了。
父親對兒子說:“剛才你那樣生氣是不對的。行刑是我們的工作,但我們不恨受刑的人。”兒子受到恥笑的氣還沒有消呢。這句話勾起了他對父親的怨恨。父親有著高高的個子,當他在空曠的廣場上行走時,那身子總是搖搖晃晃的。叫人們認為,行刑人就是該這樣走路。行刑人的兒子十四五歲了,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個頭。作為行刑人的兒子,他已經忍受了很多。但他不想為了個子矮而受到人們的恥笑。父親又說了句什麼,他並不理會,跑到孩子堆裏去了。行刑人因此又想到那種灰色的種子,不知道它會開出什麼樣的花來。
再一次行刑是一個銅匠。
這家夥沒有得到指令,私刻了一枚土司圖章。這是一種有手藝的人利用其手藝可能犯下的嚴重罪行之一,當然就會受到與之相配的刑罰的懲處。審問這個家夥,他說並沒有什麼目的,隻是一時技癢就刻下來的。刻了也不收撿,給去送活的人看見,被告發了。這一回,老土司不知出於什麼目的,把要繼承土司位子的大兒子和不會當上土司,而且已經是頭人的二兒子也叫來,問他們該如何懲處。將來的土司因為這個十分憤怒,他說,重重地懲處。帕巴斯甲頭人卻說,沒有必要,犯了哪條,就依哪條。哥哥對弟弟說,你不要管,那圖章現在不是,將來也不是你的。弟弟說,為了那個圖章,你該知道給你留下圖章的先人留下的規矩。確實,那時的刑罰條款沒有現在這樣的因為主觀因素加重或減輕的可能。犯了銅匠這種罪行,兩條:一條,你的手刻出了那尊嚴的字樣,砍掉;二條,你的眼睛又看見了這種字樣,挖掉。所以,弟弟在父親麵前對哥哥說,你的憤怒會激起人們無端的仇恨。你做出一副笑臉,那人也會失去一樣多的東西,人們還會說你仁慈,從此開始頌揚你呢。說完,他就告退回自己的領地去了。他的土地上,罌粟要開始收獲了。老二走後,父親對老大說,要是你有你弟弟的腦子,我們的江山就會萬無一失。因為這句話,將來的土司在行刑那天沒有出現,而是在樓上把自己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