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詩篇——外公 表姐(2 / 3)

有一下撞擊使得年輕公羊半隻角折斷,旋轉著升上天空。

外公不哭了。他揮舞著帶著木鞘的長刀衝到兩頭公羊中間。他用刀鞘敲擊羊頭:“退開!我要殺死你了。再打我喇嘛要開殺戒了!”

隻在鮮血淋漓的羊頭上敲擊幾下,杜鵑花木做成的刀鞘就裂開了。兩隻羊不要外公繼續威脅,就停止打鬥了。斷了角的挑戰者退到遠遠的地方。

頭羊依然兀立不動。

外公喘著氣說:“我打贏了。”他看看刀上的血,厭惡地說,“天哪,拿到我看不見它的地方。”

頭羊依然兀立不動,直到背後的天空開始出現絢麗的晚霞。羊群裏響起呼兒喚母的咩咩聲。它才往山下走,整個羊群跟在它後邊,秩序井然。

下山的路上,丹泊看見麻風女人在樹叢中窺探,就對外公說:“我看見鬼了。”

外公說:“六十歲的眼睛都不敢說看見,十歲的眼睛曉得什麼?”

回到家裏,他對母親說:“我看見鬼了。”

“娃娃家,不要亂說。”

父親對母親說:“看看你們一家子,盡教我兒子些什麼。”

舅舅沒有在預定的時間回來。他是去了以前當和尚時寺廟附近的一個地方。所以,父親說起舅舅時總是說:“哼,那個騷和尚,可能給一條母狗咬了吧。”

倒是外公越來越像個牧羊人了。羊群漫過木橋時,他把橋板踩得哐哐作響。表姐和丹泊都發現外公的身材比舅舅還高大。短短幾天,還俗的老喇嘛又是村裏那種終日辛苦勞作的壯年男子了。星期天,丹泊要去放羊。表姐說:“放心好了,他行。我還是帶你去割草。”

割了草,背到房子後邊大杉樹上搭著的架子上晾好。兩個人就在寬敞的木架上躺下。鼻子裏立即就充滿了鬆脂和幹草的味道。丹泊就說表姐你變成一把幹草了。

“放屁,我是人,不是幹草。”

“那你的手、耳朵,怎麼都是幹草的味道。”

表姐就格格地笑起來:“不要臉,我要告你。”

丹泊問舅舅為什麼要去那麼遠的地方找一個女人。

表姐說:“以前他們就好了,可外公不準。現在外公準了。當然就去接她了。”

丹泊就說:“哦,舅舅硬是個騷和尚。”

表姐就說:“呸,不要臉,我要告你!”

丹泊不曉得她告自己什麼。他不曉得的事情還多。不久,就在幹草香味中睡著了。表姐掏出鏡子,把樺樹皮卷成的圓筒在新穿的耳洞裏塞好。在村裏一批同樣大的孩子中,她有最勤快能幹的稱譽。丹泊讀書最行那更是全村公認。現在,她忍不住就用鏡子接了陽光去晃表弟的臉。他卻熟睡不醒。再後來,鏡子裏就沒有太陽了。天邊烏雲洶湧而來。她趕緊把表弟搖醒,喊他一起去接外公。話音剛落,一個炸雷就嚓啦啦打了下來。

雷電驚動了羊群,這些膽怯的生靈就往草地邊緣的林中奔跑。在這裏,所謂放羊,就是將其攔住,不要進入危險四伏的森林,外公展開雙臂,站在林邊,風把他的吆喝聲堵在了嘴裏。風還使他的衣衫飛揚。這個以前絕不會為生計操心的人,不像是在攔羊,而像一隻拚命掙紮卻飛不上天空的大鳥。還是表姐和丹泊在空中把繩子抽得一聲聲炸響。才把羊群聚攏,驅趕到一個背風的低窪地方。夏天的暴雨在這時猛然傾瀉下來。天色暗得像是夜晚。一道閃電把羊群照成藍色。他們站著,守護著羊群,雨水從頭到腳,鞭子一樣抽打。

一場暴雨轉瞬即逝。

烏雲挾帶著雷聲滾動到別的地方。一道彩虹悠然出現在天地之間。羊們抖抖身上的雨水,更加純淨地散開到草地裏去了。表姐和丹泊也學著羊的樣子甩一甩頭,臉上的雨水就沒有了。外公的光頭上沒有什麼能夠停留,他說:“我怎麼這麼沒用啊。”臉上就有一串稀疏的水滴往下,往下,閃動著銀子那樣的光澤。丹泊就知道,外公又哭了。

丹泊就對表姐說:“還像個娃娃一樣。”

表姐一變臉,對他現出很多的眼白,說:“走。”

他們就走開了。在林子邊的灌木上把濕衣服鋪開。不一會兒,外公自己過來了,身上的濕衣服上霧氣蒸騰。老人把手伸進懷裏,問:“兩個娃娃吃不吃冰糖?”

表姐說:“讓我想想。”

丹泊說:“吃喇嘛的糖阿媽要罵我。”

外公的手從皮袍裏抽出來,空空如也,隻有手指上沾了幾根羊毛。外公哈哈大笑,說:“天哪,冰糖全部化了!”

表姐就說:“外公會放羊了。”

外公皺皺鼻子,丹泊以為他又哭了,卻聽見他說:“你們舅舅就自由了。”

這句話,有點像民間故事中某種魔法解除時人們的言辭。或者是解除魔法的人說:你自由了;或者是被解脫的人說:我自由了。而丹泊少年時經曆的這個故事卻僅僅隻是一個喇嘛還俗的故事,一個平心靜氣等待死亡的人重新投入生活的故事。

太陽慢慢曬幹了他們的衣裳。外公問:“丹泊,你能教我做一個刀鞘嗎?”

“我問了我阿爸再告訴你。”

外公說:“那我還是去向他討教吧。”

表姐是親的。她後來嫁給了一個打獵好手。

這個人因為獵取二級保護動物判了兩年徒刑,出獄後就變成個遊手好閑的無賴。丹泊也已經是個武警上尉,正和駐地縣政協主席的女兒談戀愛。他領導的中隊有些拳腳好的戰士不願意回農村,退了役就安排到縣城的治安聯防隊收拾酒鬼和小偷一類人物。丹泊在縣城街上遇到再沒有幹草香味的表姐,說男人又跑了。丹泊上尉給表姐背上那個娃娃二十元錢,就到聯防隊叫一個以前的部下出來,問認不認識某某人。回答說昨天晚上還吃醉了在館子裏發瘋呢。丹泊就吩咐,給老子把屎給他打出來,叫他不敢進城瞎逛,但不準打死打殘。

昔日的部下一個立正,說:“保證完成任務。”

“我日你媽!”上尉罵一句,自己也笑了起來。上尉去會女友。穿過大街上一團團槐樹陰涼,心裏頗不平靜。

表姐讓他想起了少年時淒楚又美麗的日子。

那時的表姐也不是如今這個樣子。

舅舅是冬天回來的。那時,外公的羊已經放得很好了。那天下了大雪。他伏在屋頂上,端著父親的獵槍瞄準雪地裏覓食的野鴿群。瞄準了,抬頭一勾,槍機就哢嗒一聲脆響。

丹泊的槍裏沒裝子彈。

一隻狐狸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竄進了鴿群,卻一隻也沒有撲到。鴿群驚飛起來,在天空中盤旋。一會兒竄進陽光變成明亮的快樂音符,一會兒又沒入濃重山影。丹泊對著狐狸大笑一聲:“哈哈!”

狐狸坐在雪地裏往天上張望。一張口,發出一聲狗一樣尖細的吠叫。

這時,有人從另外的地方向大膽的狐狸開了一槍。狐狸舒展開身子,彈射到空中,又慢慢落到雪地上了。

丹泊歡呼一聲,扔了手中的空槍往樓下衝去。他要趁狐狸身體還溫熱的時候,摸一摸它的耳朵和尾巴,這樣就可以說是觸摸過活著的狐狸了。他向狐狸跑去的時候,還看見外公和表姐在遠處,背著幹草走向羊欄。他把眼睛轉向狐狸時,幹草上殘留的夏天青翠的顏色還在眼底存留了一會兒。

孩子把手伸向漂亮的,委垂在白雪中的狐狸尾巴。

狐狸卻猛蹬一雙後腿,在他眼前揚起一片雪霧。等到丹泊把眼睛重張開,就沒有了狐狸火苗樣抖動的身影,隻有一片空曠明亮的雪原了。

“狐狸總是這樣的。”

舅舅就站在了他麵前!他在遠行了半年,把外公變成了一個合格的牧羊人後又回來了,而且形象大變。他那和尚的禿頭上蓄起了長發,臉上有了一道使他顯得威武的狹長刀疤,手裏居然提著一支槍,槍口還往外冒著硝煙的味道。

“是你開的槍?”

“我的槍法還不好。”

丹泊就問:“表姐說你的馬會馱回來一個女人?”

舅舅臉上那道傷疤動了動:“我的馬背是空的。她騎了另外一個人的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