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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導伸出雙手,說:“勞動,勞動,多開地,多蓋房。”

這在駝子聽起來,是個多麼美好的差使啊,又當領導,又能不斷地在山林中開出肥沃的土地,種出穗子碩大的麥子,而且,那些人隻知道他當過紅軍,而不知道他在機村那些並不揚眉吐氣的事情,他也不欠其中任何一個人的情,想幹什麼都能放開手腳了。

駝子笑起來:“隻要讓我換個地方,隻要讓我不斷開荒種地,我就不會再軟弱了。”

就這樣,機村的馬車拉著他和他一家,在一個早晨離開了。除了幾個生產大隊的幹部,機村人隻是遠遠地看著,看著他們把那些並不值錢的家當裝上馬車,看著駝子臉上閃爍著喜氣洋洋的光芒,看著他女人哭泣著不斷回望,看著馬車駛出了村莊。

然後,這一家人就消失了,就像從未在機村出現過一樣。此前消失了的頭人一家,也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剩下那座機村最高大的漂亮的房子,矗立在那裏。沒有一家人想去擁有那座巨大的房子。沒過幾年,那座房子頂上就長出了瓦鬆甚至是大叢的蕁麻。房子裏麵,雕花的欄杆,曲折的樓梯,拚出圖案的地板開始朽爛。冬天,西北風穿過這所窗戶空洞的房子時,發出野獸或鬼魂哭號一樣的嗚嗚聲響。

也就兩三年時間吧,在這座房子裏住過的兩家人都變成了一個故事,一個有些飄渺的傳說。人們口傳一個故事的功夫真是巨大。冬天,西北風呼呼吹過屋頂,吹過封凍的河麵,人們說起這些過去的人與事。明明是昨天才發生的,已經像一百年前一樣遙遠。

那感覺,真不知今夕何夕,斯年何年!

就這樣過了森林差點被大火燒光,到了機村建起伐木場,滿山的樹林不幾年,就被砍伐殆盡的那一年。

其間,發生的一件事情與這個故事還有點關聯,就是頭人被鄰村親戚接走的兒子穹若又回到村子裏來了。

穹若長成了一個壯實的沉默不語的小夥子。機村人不招惹他,他也不招惹別人。除了剛回來時,他曾引起人們話說當年舊事的一些感歎,日子一長,他就跟沒有回來一樣。甚至大家聚會時講起當年頭人與流落紅軍的故事時,他也是一副與己無關的樣子,坦然地坐在一邊沉默不語。

協拉頓珠拍拍他的肩膀:“你想什麼啊?”

他有些羞怯的笑笑,埋頭玩弄手中的繩子。他手裏總是有一段牛毛繩子。他的手指總是不斷地翻動,把那段繩子打出不同花樣的結。

“你比一個獵人還喜歡繩套,是想把誰勒死嗎?”

這話讓這個壯實憨厚的年輕人臉上露出吃驚的神色,翻動的手指也停了下來。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繩子看上一陣,好像是在問自己別人提出的那個問題,想必是也沒有想出什麼結果吧,他停了一陣的手指,又下意識地翻動起來,繩子又在他手指間旋轉,扭動,又結出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繩套來。

本來,這是一個小孩們玩的遊戲。夏天,那些莖幹細長柔軟的草長起來後,孩子就會用那樣的草來玩這樣的遊戲。他們比賽,看誰的繩套結得快速,光滑,而又漂亮。那也是這些孩子成人後謀生的一個重要技能。把牲口從山上牽回來要結繩套,架牛犁地要結繩套,在野獸來往穿梭的路上設置陷阱要結繩套,就是秋天收獲時,把割倒的麥子捆成把子也要會結不同的繩套。

這是一個重要的遊戲,但沒有人把這個遊戲玩到這麼複雜的程度。

有一天,協拉頓珠做了一個夢。

他說,他夢見自己祖先的那個王國了。

這家夥夢見祖先坐在高高的黃金寶座上。從此,機村人又開始講那個湮滅許久的王國的故事了。這個家夥,他居然拿出了一把多年沒有發出過聲音的六弦琴,說:“讓我來唱唱,我們榮耀祖先偉大王國的故事吧。”

他撥動琴弦,琴弦發出喑啞的聲音,一段引子後,他仰著臉低沉地歌唱。協拉頓珠的歌喉,比那琴弦還要喑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