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取畝產到三萬!
這首歌,也是上麵定下的畝產指標。他一傳達,會場上瞪著他的那些眼睛都泛出了綠光,他的感覺就像是自己落入了狼群一樣。
但他鎮定一下自己,叫跟他去開會的年輕的副社長教大家唱另一首歌:
咚咚嗆!咚咚嗆!
苦幹苦幹再苦幹,每人積肥六十萬。
駝子說:“有多少肥料,就有多少糧食,現在地裏打糧食少,就是肥料少。”
社員們說:“種了一輩子地,你見過莊稼需要那麼多肥料嗎?這不跟人把油當成水喝一樣嗎?”
他打開一張報紙,給大家看一張照片。照片上,地裏的什麼莊稼,穗大粒大不說,長得那麼密實,一個人咧著合不擾的嘴,露著一口白白的牙齒,站在那些密實的穗子上麵,腳板卻一點都沒有下陷。
人人都嘖嘖稱奇,傳看這張照片。沒有人相信自己的眼睛。駝子就站起來喊:“曉得這一畝地打多少糧食嗎?”
人們都仰起臉來看他。
駝子的臉漲得通紅,他伸出手,張開全部的指頭:“十萬!十萬斤啊!”
大家一起堅定地搖頭。其實,他的心裏也沒底。但他不可能把這種擔心說出口來。
恰好下麵有一個人看著照片說:“說不定,這是個有法力的喇嘛穿上漢人衣服照的。”
社員們都為這種沒頭沒腦的想法哄堂大笑了。
這個人正色道:“因為有些法力高深的喇嘛,腳下什麼都沒有就可以站在虛空裏!”
說這話的是協拉頓珠,一個老實的莊稼人。他不相信地裏可以長出密到插不下腳的莊稼。所以,他想到了喇嘛們的法術。他覺得這張照片使用了喇嘛的法術。這個時候,聰明一點的人都知道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裏,即使要說點什麼,也要四麵八方仔細看清楚了才卷動自己的舌頭。口舌之罪也是一種罪過啊。放在土司時代,那是要被利刃割去舌頭的呀。
但是,過去那個時候,卻沒有一個小老百姓因言獲罪。能夠因言獲罪,都是書記官那種喇嘛裏的異端。但現在,這種可能性卻出現了。後來,有人搜集了一下協拉頓珠平常的言論,發現他還有議論呢。他說,看來新社會人人平等也不都是好事啊,以前上等人的福咱們還沒有享到,但他們領受的罪,可是要降臨到我們這些下等人的頭上了。
因此,他被揪起來鬥爭了好幾個晚上。
駝子真的是很恨這個人。“大躍進”的時候,時興晚上打著火把下地幹活。駝子是個苦幹的命。過去,他就喜歡乘著月光開自己的荒地,背修房子的石頭。但那隻是他個人自己的事情。但現在隻要他舉著火把,把肥料送到地裏,所有人也就都得舉起火把,把肥料送到地裏。協拉頓珠說出了這些反動言論,晚上開會,可就耽誤了往地裏送肥的功夫了。上麵講隻要地裏有足夠的肥料,再有足夠的陽光照耀,那些肥料就可以變成豐收的糧食。上麵說那是科學。共產黨相信科學,駝子是共產黨的支部書記,也願意相信這樣的科學。協拉頓珠其實不常說話,他沒有那麼快的腦子。但是,這個腦子卻常常冒出些奇怪的想法。這些想法說出來都像是格言警句。而且,他的嘴巴是直接跟腦子連著的,什麼想法,剛剛在腦子裏想起,嘴巴也就說出來了。
甚至於,他說這一句的時候,腦子裏還沒有把下一句該說什麼,好好地想起。
鬥爭會開始了。
他那些沒有深思熟慮過的話,讓人越分析就越像是想了十天半月才說出來的。
而這些晚上,下地還不用打火把,天空晴朗無雲,月光把大地照得一片明亮。這可真是幹活的好時候啊。駝子看著彎腰站在火堆邊的那個人,心裏氣得要命。前麵人發言和喊口號的時候,他就已經因為舍不得時間而氣得渾身發抖了。而那些發言的人,卻繼續在那裏滔滔不絕,社員們也樂意這會就這麼永遠開下去,天天這麼舍命幹活,人真是太累太累了。他們都在會場上閉著眼睛,打起了瞌睡。
這種情形,真把駝子給氣瘋了。他衝到協拉頓珠麵前,抬手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這是平生他打出的第一個耳光。雖說他扛過槍,打過仗。但這麼麵對麵,打人耳光,在他真是開天辟地的事情。耳光響起的時候,他自己都怔住了。那僅僅是一瞬之間的事情,他罵道:“你這個破壞分子,你就是想讓大家天天開會鬥爭你。你這個陰謀分子,你就是想用這種辦法不讓大家下地勞動,破壞生產!”
協拉頓珠的女人很傷心的哭起來了。女人一哭,他那幾個都叫做什麼什麼協拉的孩子也哭了。孩子們一哭,親戚中的那些女性和孩子們也都跟著哭了起來。很快,整個會場就哭成了一片。
哭聲中,就有罵人的話出口了。那麼多人哭得都變了聲,有一個止住了哭聲喊駝子的名字。
駝子答應了。
下麵就罵道:“要不是機村人發善心收留你,你的骨頭都化成泥巴?,可你這個沒良心的,現在對付起人來,像條瘋狗一樣!”
駝子聽聞此言,好像身上又中了一顆子彈,搖搖晃晃,他本來就有些仰著的臉,仰得更厲害了。但他最終還是站穩了腳跟。這個家夥,他也憤怒了:“總路線知道不知道?三麵紅旗知道不知道?共產主義知道不知道?”
他那麼聲嘶力竭地一喊,下麵立即就鴉雀無聲了。
駝子又喊:“老子也覺得這麼開會沒意思,現在散會!下地積肥!”
那年積肥,真把機村來了個大掃除。每家人圈裏的糞都起得幹幹淨淨,起完,還用掃帚細細掃過一遍。合作社請人算過,每人積六十萬斤,機村的土地上差不多要鋪整整一尺厚。圈裏的糞肥沒有了。機村那些小巷子裏的土也被揭去了一層,送到了地裏。這些土也黑黑的,裏麵也有人和畜生們隨意拉在路上的大小便。到了雨天,村裏泥濘的小巷子就變得臭氣熏天。除了這些汙穢的東西,每家人屋子後麵多少年的垃圾堆也給清理幹淨了。這些含有肥力的東西都給送到地裏去了,把機村所有的土地都覆蓋上了。
協拉頓珠被鬥爭了那麼多次,仍然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那天,他把背上的肥料倒在駝子跟前,駝子把肥料細細地扒散了,勻勻地攤開。協拉頓珠腦子裏又升起了一個想法,而且,一如既往地,這想法馬上就從他嘴裏冒了出來:“這麼多肥料,會把麥子燒死。”
駝子抬起頭來看他,眼裏射出很凶的光芒:“你他媽是打好主意要說刺我心窩子的話?”
協拉頓珠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一個勁地搖手。
“你他媽是好莊稼把式,老子就不是好莊稼把式?”
協拉頓珠背著空糞筐跑開了。
駝子慢慢蹲下身子,眼裏浮起了憂慮的神情,最後,他站起身來,四顧無人,便把手叉在腰上高聲罵道:“協拉頓珠,我日你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