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裏滋潤潮濕的新土掩住了熊的屍體,這時有人問:“達戈呢?”
沒有人回答。
大家繼續堆土,新土堆積起來,有了一個墳墓的形狀,格桑旺堆揮揮手,說:“你們回去吧。”
說著,他就在新鮮的土堆前坐了下來,他說:“你們走吧,我跟達戈說會兒話。”
但是,土堆裏麵是那頭熊啊!
所有人都悄悄地走開了。格桑旺堆就坐在那裏,太陽從背後升起來,他坐在那裏。太陽升到頭頂,他坐在那裏。太陽到了他麵前,一點點西斜的時候,他還是坐在那裏。
黃昏時分,他該回家了,但他再也站不起來了。從那一天,他的腿就瘸掉了。這個瘸子,每年,達戈,你跟熊同歸於盡的那一天,他都會在那個土堆前坐上半天。每一年,風和雨都把那個土堆削低一些。格桑旺堆死去後,那個土堆終於消失了。
我問過達瑟:“達戈呢?”
達瑟說:“以後有機會,你可以去查找檔案。”
達戈,我現在當然知道怎麼查找檔案,但我知道,我永遠不會去查找那些檔案。
這時,我好像聽見你在發問:“達瑟呢?”
達戈,到此為止,達瑟的故事還沒有完結。隻是在你和格桑旺堆離開我們以後,機村就再也沒有真正的獵人了。
達戈,又是一個春天了。我在離家鄉很遠的一個城市裏寫你。又是春天了。這個城市春天的郊外山岡上,白的李花和粉紅的桃花正在次第開放。每年這個時候,我們都會到郊區的山上去栽下一些樹木。我們把山坡上的紅土刨出一個個大坑,栽下高齊胸部的小樹,樟樹、楊樹、水杉和鬆樹。其中,隻有鬆樹是機村已經消失的森林中有過的樹木。達戈,機村也有人栽樹,不過,不是機村的人。那些人四處收集杉樹的種子,把這些種子像麥子一樣播種在地裏。這些種子長得多麼緩慢哪,三年四年的頭上,才長到可以移栽的高度。春天,這些人就背著樹苗上山了,他們用鐮刀割開荒草與荊棘,用鋤頭挖開深坑,栽上這麼一棵棵小小的樹苗。這些栽樹的人都是伐木場那些砍樹人的後代。
寫完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回到機村。從我居住的這個城市,車子要跑整整兩天。每次從省城回家,我都要在自治州的首府,達瑟曾經讀書的那個城市住一個晚上。第二天再繼續出發。我繼續上路,回到機村。沒有跟人談論你和達瑟。也沒有人想跟我談起你們。我去了那個曾經有過一個堡壘般的房子和一個神奇樹屋的地方。那裏,當年的一切都已渺無蹤跡。機村人把這裏開辟成了新的良田,那些栽樹人,也在那裏把杉樹、鬆樹的種子播進黑土。這些種子長成的幼苗是那麼青翠,微風過處,發出輕輕的絮語。
一個正給樹苗鬆土的姑娘向我微笑。這個姑娘是當年那些伐木者的後代,但她臉頰上被高原陽光灼出的紅暈,已然跟一個土著的機村姑娘一模一樣。
這時,一架飛機嗡嗡作響,飛臨到了峽穀的上空。
飛機順著峽穀飛行,屁股上噴出一條長長的白色煙霧。我知道,那些煙霧裏有更多的樹的種子:鬆樹的種子,樺樹的種子,各種高大樹木的種子。這些種子紛紛揚揚從天而降,散播在一個更為廣大的範圍。達戈,飛機就這樣慢慢橫過天頂,恍然之間,我覺得你,還有達瑟,與我並肩而立,我們的情思,漸漸升到了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