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旺堆卻口氣和緩:“大家都知道,你半夜就回來了,你是看你的朋友達戈去了嗎?”
“說話要準確,我是黎明時分進村的。”
那些黃麵孔中的一個扔掉手裏燃著的煙屁股,斜著身子抖抖披在肩上的衣服:“我們就不繞彎子了,你朋友他在幹什麼?”
達瑟看看那個人,在他騰出的板凳上坐下來,眼睛又轉回到格桑旺堆的身上,說:“我在村口遇見了一頭熊。它抓住我的肩頭,讓我看它的臉,它想跟我說話,我不明白,它一生氣,一巴掌把我打倒了。”
達瑟把被熊打腫的臉轉向了格桑旺堆。
格桑旺堆把他拉到門口,摸他的臉,然後,從他肩頭上撿起了一根棕裏帶灰的毛。他的手裏慢慢地撚著那柔軟的毛,臉色卻慢慢變得蒼白了。
“是它,我的老夥計。”
現在,達瑟的腦子慢慢轉開,記起機村人人知道的格桑旺堆與那頭冤家熊的故事了。
他說:“我想,它就是你那頭熊。”
屋子裏靜下來,雪地上反射的陽光把屋子照亮。
老魏說:“除了那些不著四六的話,你沒有正經話要告訴我們了?”
達瑟眨巴著眼睛:“我不會回民幹校去了。”
“說!你那個朋友藏在屋裏幹什麼!”
“他在自己屋裏,怎麼是‘藏’?”
“他是罪犯!”
罪犯這兩個字在這樣的年代終究還是很嚴重的字眼,連達瑟這樣沒心沒肺的人聽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頭去,不再說話了。
“那麼……”
“可是這個人有槍,而且窮凶極惡,為一條狗就殺人,他決不會坐以待斃。”
達瑟吃驚了,問道:“他殺人是為了一條狗?”
“對,一隻狗。”
“我不相信。”
格桑旺堆說:“是一隻狗,但那不是普通的狗。他一家人在當地因為上輩子的事忍聲吞氣,他才來到了我們村子。”
“他不光是為了色嫫?”
“你等我把話說完行不行,我不是個多嘴的人,我跟惹覺·華爾丹一樣,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他來機村當然也是為了色嫫,也是出於獵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裏,山上早就沒有了林子,也就沒有獵物可打了。那裏的人,就靠世代相傳培養獵犬的本事維生。他的父親培養出來一個絕世的獵犬,隻要一個獵物出現過,不管獵物過了三道河,還是過了一個星期,留下那點氣味都逃不過它的鼻子。”
“媽的,這個時候還有閑心說故事!”抽煙人中有一個人惡狠狠地把煙屁股扔在了地上。
格桑旺堆變得慘白的臉上現出凶狠的表情,汗水從他發際間一顆一顆地滲出來,他的手緊緊握住了斜插在腰帶上的刀子。
扔煙屁股的家夥避開了他憤怒的目光,重新點燃一支煙,坐了下來。
格桑旺堆仰起臉來,長吐了一口氣,說:“我跟你們要去逮捕的那個人一樣,我的大限也快到了。請不要威脅一個大限將到的人,我對人客氣了一輩子,現在請你們對一個大限將到的人也客氣一點。”
然後,他慢慢地轉過身,對著達瑟艱難地笑了一下:“孩子,你看到的我的那頭熊。你知道我跟那頭熊的故事嗎?”
達瑟深深點頭。
“這個時候,熊都在冬眠,但它提前出來,是要跟我做了結了。”
達瑟眼睛中天神一樣的悲憫神情又浮現出來了。
格桑旺堆說:“老天爺,你是通過這孩子的眼睛看著下界嗎?老天爺,當一個連樹都不長的偏僻鄉村的老農終於培養出一條絕世獵狗,捎信讓他兒子去帶回那條獵狗的時候,出於嫉妒的鄰居,把那天賜神物殺死了!達戈走進家門就是去領回這隻獵犬!”
說完,他就徑直出門去了。
老魏在他背後喊:“你回來!”
格桑旺堆回過身來,慢慢搖了搖頭。這時,他的臉色恢複了平靜。他失去血色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笑意,說:“老魏,這次我不聽你的話了。我的老朋友來了。”
達瑟也跟著邁開了腳步,但背後傳來一個聲音:“你不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