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木場的一個工程師不請自來,拖著長長的卷尺把所有砌起的石牆都丈量了一遍。然後,他對著圍攏來的人們露出譏諷的笑容。他搖著頭說:“上麵是什麼?”
“山!”
機村的年輕人學著小學校裏學生回答老師的腔調整齊地回答。
那個工程師臉上也露出了老師一樣,覺者一樣的笑容:“對,山,但是這些山沒有了樹木的遮蔽,還有什麼?”
“泥巴!”
“石頭!”
下麵的回答踴躍,而又紛亂。
“是隨時都可以來到山下的泥巴與石頭。現在,這些東西沒有下來,因為它們在等待雨水。雨水一來,它們就會一瀉而下。”工程師伸手拍拍齊他胸高的石牆,臉上譏諷的神情更加鮮明了,“一道牆怎麼可能擋住整座山?”
他慢慢搖動手裏那個圓盤上的手柄,把長長的尺子一點點收進那個圓盤,把一群像被施了定身法的機村百姓扔在身後,揚長而去了。當這個人身影消失時,所有人都一臉茫然的神情坐在了地上。
機村人都長在山裏,誰又不知道山的力量?在過去的宗教故事裏,就常常出現這樣的情形。大群的生靈被外來的魔力或內心的鬼魅所迷惑,所牽製,茫然勞作,徒然相愛或仇恨,不明目的地吃喝拉撒,直到雲頭上出現一個聖人,大聲斷喝,這些人才猛然醒悟,覺察到自己可笑的處境。
這一個晚上,整個機村都在議論這個人,整個機村都在熱烈的議論之後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但是,沒有一個人知道別人心裏是否是想了些什麼。
達瑟用詢問的眼光看著協拉瓊巴。
協拉瓊巴說:“不要那樣看著我。以祖先的名義發誓,沒有人喜歡你這樣的眼光。”
達瑟笑了。他的笑容裏有著勝利的意味:“你說什麼?用祖先的名義起誓?”
這個時代,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用神啊祖先的名義起誓了。他們起誓的時候也不說起誓了。他們說保證,向毛主席保證。這是最流行的誓言。
協拉瓊巴說:“我向毛主席保證,我沒說什麼!”
達瑟笑了。
協拉瓊巴也跟著笑了起來。
但是,笑過之後,沉默又降臨到了兩個人中間。這時,達瑟又說話了:“你真的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
達瑟說:“你知道你自己看見了什麼!”
“是的,我看見了。要是你去了,也許會看到更多。”
“那麼,下次你們會帶我去嗎?”
“我不知道。也許索波才知道。”
那該死的沉默又降臨了。它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橫亙在兩個人中間。他們看不見它,但知道這個東西就在那裏,在兩人之間,使兩顆心的距離仿佛遠隔了萬水千山。協拉瓊巴說:“伐木場那個人瘋了。”
第二天,伐木場那個人又出現了。
這回,他被五花大綁,被伐木場全副武裝的民兵押著站在一輛卡車頂上。卡車從伐木場開出來,停在機村的廣場上好一陣子。人們都圍了上來,工作組舉手喊了幾句打倒什麼什麼的口號,響應聲卻相當寥落。協拉瓊巴也跑到廣場上去了。卡車重新啟動的時候,車上那個人奮力掙脫了壓住他腦袋的手,抬起頭來,眼光對著下麵的人群掃視一圈,白刷刷的臉上浮現出了慘淡的笑容。然後,卡車就開上了駛往縣城的大路,帶著這個破壞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反革命分子走了。人們四散開去,協拉瓊巴還呆呆地站在原地。卓央上來推了他一把:“嗨!”
協拉瓊巴臉上又浮現出恍然的笑容,他說:“他看見我了,他的眼睛在對我說話。”
卓央一臉正經:“告訴你,在那裏,你神神鬼鬼的沒什麼,但現在我們已經回到村子裏來了!”
協拉瓊巴說:“這裏和那裏,難道有什麼不一樣嗎?”
卓央說:“那裏,什麼人都沒有,有的隻是過去的傳說,像是做夢,但是,在這裏,我們都該醒過來了!”
協拉瓊巴覺得自己可能醒不過來了。卓央問:“索波大哥為什麼還不回來?”這個姑娘她並不要人回答她的問話,她隻是因為思念而在自說自話,“他們說他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