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上,巨大的鬆樹下平鋪著厚厚的鬆針,鬆針間,是鬆樹露出地麵的虯曲的根子四處盤繞。當他們進入林中,頭頂的天空和獵獵的風聲都消失了。林子裏寂然無聲。陰暗幹燥的空間裏流溢著鬆脂的香味。那香味如此濃烈,讓人以為整個林間的空氣就是一大塊透明的鬆香。他們在這遮天蔽日的鬆林間鑽來鑽去,整整兩個小時才找到再次向下的路口。他們在裸露的樹根上砍下新鮮的印跡,標示出這個出口,才繼續往下。這時,懸浮在穀地上的濃霧散開了。但日暮時分那晦暗朦朧的光線正在淹沒深陷穀盆的底部,並從那裏慢慢升高。他們離下一個台地還有一半的時候,那從穀底慢慢升上來的晦暗就水一樣把他們淹沒了。
但這並不是真正的黑夜。他們還能看見。被腳蹬掉的風化的浮石墜落下去,與岩壁碰撞著,發出巨大的聲響。一些已經棲息到岩上的大鳥驚飛起來,憤怒地尖叫著在天空中盤旋。
因為身陷在那晦暗的既不是白天也不是夜晚的光線中,大家都有些著急。駱木匠就差點隨著腳下的浮石一起跌下山崖。是索波飛快地伸出手緊緊地攥住了他。駱木匠張開四肢,蜥蜴一樣緊貼在山崖上,蒼白的臉上很久都沒有一點血色。
卓央後來說,那時他的臉像是一張紙剪的月亮。
他們到底還是在真正的黑夜降臨之前下到了第二個平台上。
平台上照例是密集的樹林。他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塊可以望見天空的空地過夜。這時,駱木匠已經從剛才的驚恐中平複過來了。坐在火堆邊上,他對索波說:“你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索波確實在用含有某種意思的眼光不斷看他。
他說:“我要是掉下去,會有人追認我是烈士,而你卻要負一定的責任。我沒掉下去,你也就沒有一點責任了。要是我是為了自己,我會感激你,但這是為了整個機村,你不要以為我會感謝你。”
這話聽起來特別的無情無義,但想想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
大家想不明白的是,現在大家心裏居然都隱隱地有點怕他。這個家夥他也非常清楚這一點,他為此感到非常的得意。他悄悄對卓央說:“你用不著像他們一樣怕我。”
卓央說:“我為什麼要怕你。”
駱木匠說:“問題是我不要你怕我。我喜歡你。”
卓央覺得這樣一個沒有來由的人說出這樣的話來,簡直是對自己一種深重的侮辱。她說:“呸!”
去縣城裏受過赤腳醫生培訓,學過消毒與包紮,學過怎麼使用日常藥品,學過怎麼用聽診器聽腹腔裏各種聲音,能夠用銀針紮到人身上數十個穴位的卓央姑娘心裏喜歡的是索波。她愛上了機村這個並不招大多數人喜歡的先進青年。而這時,總是意誌堅定的索波卻有些神情恍然。
卓央舉起手來在他眼前搖動,但他的眼光好像穿過了她的手掌。卓央在城裏接受赤腳醫生培訓時,在醫院裏看到過一種機器,這種機器可以穿過衣服,穿過皮肉。卓央還做過一次教學模型,醫生讓她站在那台機器麵前,隻聽得“哢噠”一聲,說完了。第二天,老師帶來一張黑色底片,後麵用手電筒一照,說:“看,卓央的手!”
那是一隻沒有皮肉的手,隻剩下白生生骨頭的手。
下麵發出一聲聲驚叫。膽大的都扭頭去看卓央,血色充盈皮膚細膩的卓央同學活生生地坐在大家中間。
老師又說:“這也是我們大家的手!”
下麵響起了有些遲疑的笑聲。
卓央把手伸到索波麵前搖晃時,想起了把自己的手照成一把骨頭的那張X光片。但這個家夥,眼光卻連這些骨頭都不存在一樣穿過去了。峽穀裏從下往上,濕漉漉的熱氣蒸騰而上。協拉瓊巴沉默不語,眼光比索波還要沉靜迷離。駱木匠說:“瘋了,要把人熱瘋了。”臉上卻沒有半點要瘋狂的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