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風用過的海水(1 / 3)

楊墅接到民警小劉打來的電話,冷汗像雨後泥地上不斷鑽出的蚯蚓。當時他正獨自在天堂鳥 KTV的包間裏麵忘情歌唱,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女友鹿鹿的號碼,便不以為意,直到這曲終了,鹿鹿的號碼第三次呼叫,方才懶散地接聽。

民警小劉的聲音有些不耐煩,問:“你是管鹿鹿的男朋友?”

楊墅愣怔一下,回答:“我是。”

小劉說:“馬上來一趟重工街派出所,管鹿鹿企圖自殺。”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自殺?為什麼自殺?楊墅蒙了。

楊墅慌慌張張打車來到重工街派出所,年輕的民警小劉讓他坐在自己辦公桌的側麵,用很嚴肅的語氣簡單詢問一些他的個人信息。

“她在哪兒?她怎麼樣?她發生什麼事了?”楊墅忍不住急切地問。

小劉嚴肅的態度有所緩和,簡單講了事情發生的經過。不久前,管鹿鹿獨自爬到興隆超市的樓頂,坐在樓頂邊沿準備往下跳,被樓下街對麵賣冰激淩的女孩看見,那女孩報警後,管鹿鹿被民警帶下超市的樓頂,但民警發現她精神恍惚,便將她送到銅城二院。

小劉的手指輕輕敲擊桌麵,打量楊墅,問:“她性格怎麼樣?”楊墅在訝異地琢磨鹿鹿跳樓的原因,聽見小劉的問話,臉上難掩困惑之色。“她屬於內向的性格。”楊墅回答。小劉又問:“內向得厲害嗎?是不是有些抑鬱?”楊墅仔細想,回答:“抑鬱症嗎?沒檢查過,但是感覺起來,應該多少是有些的吧。”

小劉點點頭,拿起辦公桌上的一個信封,遞給楊墅,說:“這是在興隆超市的樓頂上找到的,管鹿鹿懸著雙腿坐到樓頂的邊沿上,這封信就壓在她身邊的半截磚頭下麵。這封信我們已經看過,是她寫給你的遺書。”

遺書!這個震撼的詞讓楊墅打了個冷戰。楊墅打開信,字跡潦草,但字數並不多,裏麵寫道——親愛的,我全心全意地愛你,你心裏當然清楚。但其實,有兩件事我一直在對你隱瞞著。第一件事,我並非孤兒,我還有一個姥姥。你知道,我情緒低落,行事詭異,動不動失蹤幾日,動不動夜不能寐,精神肯定是出了一些問題的,為此我生活在你難以想象的巨大痛苦之中。而我努力工作,承受那麼大的生活壓力,就是為了我唯一的親人,我的姥姥,能過上幸福的生活,當然,也為了你的音樂夢想。可是前幾天,我的姥姥病故了,前段時間我失蹤的那幾日,便是在料理她的喪葬事宜。

此時此刻,我覺得我的精神馬上就要崩潰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這痛苦的生活,我對這個糟糕的世界已經徹底絕望,我唯一能說的,隻是希望你幸福。

楊墅讀畢,感到心髒被“幸福”兩個字狠狠地刺痛。小劉不解地問:“她為什麼要向你隱瞞她的姥姥?”楊墅不解地搖頭,回答說:“不知道。”小劉又問:“她向你隱瞞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楊墅依然在不解地搖頭,回答說:“不知道。”

夜色籠罩住這個北方小城,滾燙的街道在拚命噴吐白日裏積攢的熱量,沒有風的夏夜,城市變成一間結構複雜的巨大桑拿房。

楊墅拎著從附近家樂福超市裏買的菜,汗流浹背地和杜宇並肩朝前走,邊走邊問杜宇:“你知道鹿鹿今天為什麼沒有真的從樓頂上跳下去嗎?”

“為什麼?”“她忘了。”“忘了?”杜宇迷惑地扭過頭看楊墅。楊墅看著腳前的地麵,說:“她把寫好的遺書壓在磚頭下麵,坐到樓頂的邊沿準備往下跳,忽然忘了來這裏是要幹嗎的,於是,她就那麼呆呆地坐著,試圖想起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個地方。若非如此,她早就摔死了。”

“你是說她突然失憶了?”杜宇難以置信,“可她認識我啊!”

楊墅說:“記憶確實出了點問題,這也是民警在把她勸離樓頂後把她送到醫院的原因。醫生說她出現了短暫的失憶,隻是暫時性地忘記了當時那一刻的事情。醫生說這是預兆,如果她的精神狀態繼續壞下去,有可能會變成心因性失憶症,記憶會出現很大的問題。”

“恐怕是她的精神壓力太大了。”

楊墅認同地頷首,說:“醫生分析說,她的心理有問題,可能在獨自痛苦地承受著什麼,也就是說,有解不開的心結。她的失眠等表現都與這個有關。這個心結如果解不開,當她的承受能力到了極限,精神也就崩潰了,最終導致失憶或者發瘋。”

“心結?那一定有的,不然為什麼要隱瞞她的姥姥呢?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楊墅悲哀地搖頭:“她對自己的身世,向來諱莫如深。所以,我想背著她去查一查,盡快解開她的心結。我離開的這段時間,鹿鹿就住在你那裏,你和彤彤幫我照看她。”

杜宇點頭:“彤彤現在不上班,正好方便陪她。”

彤彤和杜宇在廚房裏做菜,鹿鹿要去幫忙,被彤彤給堅決地推出來。

“我和杜宇足夠了,不缺人手,咱家麵積小,人多了轉不開身。 ”彤彤聲音響亮。

鹿鹿坐回到客廳的沙發上,神情疲憊。

楊墅坐在鹿鹿身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忽然說:“跟你說件事兒,我得離開幾天。”

“去哪兒?”鹿鹿扭過頭看楊墅。

“北京,北京有個選秀節目,感覺挺靠譜的,我想去試試。”

“噢,那你去吧,機會難得,來了一定要抓住。”鹿鹿的眼睛裏流淌出柔和的、鼓勵的光芒,“要不我請幾天假陪你去吧,給你現場加油。”

“不,你別去。”楊墅趕忙擺手,“你去了我反而會更緊張,壓力太大,容易發揮失常。”

鹿鹿表示理解地點頭。“還有,”楊墅說,“我給你們經理打過電話,給你請了半個月的假。”“什麼?”鹿鹿吃一驚,瞪圓眼睛,“你給我請假?”“是啊,你特別需要休息。”“誰說我特別需要休息了?再說,就算要請假,也是我去跟我們經理請啊,你私下裏聯係我們經理算是怎麼回事啊。”鹿鹿的情緒惡劣起來。“你知道今天下午有多危險嗎?你差點沒命!”楊墅大聲說道。“那你也要事先跟我商量!”鹿鹿的調門陡然拔高。杜宇從廚房裏探出頭,笑說:“我說你們倆怎麼總是說不上三句話就吵起來?都控製點自己的情緒啊,彤彤可懷孕了,這時候最怕嚇,是不是,彤彤?”“你給我滾進來,給我拿個盤子。”是彤彤的聲音。鹿鹿埋怨地瞪楊墅,交抱雙臂,忽然頹然歎息,沒有再說話。楊墅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保持沉默。鹿鹿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因為看到宣傳單對樓盤感興趣的人打來的,詢問房子的價格。鹿鹿強顏歡笑,走到客廳門口,與客戶柔聲交談。

杜宇開始往餐桌上端菜,讓楊墅和鹿鹿坐過去吃飯。楊墅站起身,等著鹿鹿結束通話。

鹿鹿熱情地回答來電者的種種提問,一再讓對方去售樓處,說她將會給他詳細介紹。通話結束,她慘白的臉色微微有些泛紅,把手機放在茶幾上,和楊墅一起走向餐廳。

“讓給別人吧。”楊墅抄著筷子,眼睛盯著桌上的菜。鹿鹿沒吭聲。“我說話你聽見沒有?”楊墅不耐煩地把目光移向鹿鹿。“啊,聽見了。”鹿鹿忍氣吞聲地夾著菜。“聽我的,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楊墅降低音調,像哄小孩一樣。鹿鹿不理楊墅,跟彤彤說話。因為彤彤懷了孕,所以話題都是關於懷孕的種種。楊墅則與杜宇不鹹不淡地聊了聊一些大學同學的近況。

楊墅和杜宇都沒喝酒,很快便離開餐桌,坐在客廳裏的沙發上看電視,對正在播放的古裝劇進行各種吐槽。彤彤與鹿鹿則在廚房裏收拾碗筷,嘰嘰咕咕地說著什麼。

夜深了,快到十點鍾。鹿鹿從衛生間裏走出來,叫楊墅回家。

“回什麼家?”楊墅看她。“廢話,你說回什麼家,回我們住的地方唄。”“你去西屋看看。”鹿鹿狐疑地走到西臥室門口,推開門,隨即快步走回客廳,大聲衝楊墅說:“你怎麼把我們的行李包帶到這裏來了?”

“有人說那房子的風水不好,讓我給退了,等我回來後,我們再重新租。你的衣服和平時用的東西我都給你帶來了,放假休息這半個月你就住在這裏。”

“什麼?你瘋啦!”鹿鹿難以置信,情緒變得相當激動。“你喊什麼!那不明擺著嗎,你自己住,我不放心。”鹿鹿氣憤地嚷嚷:“這麼大的事,你竟然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有那個必要嗎?”

“有那個必要!你的眼裏根本就沒有我,你給我請假竟然不先跟我說一聲,連一起住的房子退租了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到底是你的什麼人?”

“你吵吵什麼啊!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誰?”楊墅站起,抓住鹿鹿的胳膊往西臥室裏拽,“你要吵架進屋吵,別把人家彤彤嚇著。 ”

鹿鹿用憤怒的淚眼惡狠狠地看著楊墅,甩開楊墅的手,大步走進西屋。

楊墅極力平靜下來,走進西屋,輕輕把門關好,看見鹿鹿背對自己蜷曲在床上。走到她的身後,跪在床上,把頭探過去,見她滿臉都是淚水。

“你真的把我嚇著了,接到警察的電話時,我的腿都軟了。 ”楊墅坐在床上平靜地說。

鹿鹿的身體歉疚地動了動,似乎在對楊墅的心情表示理解。她的身體慢慢地轉過來,用一雙淒楚的淚眼看向楊墅,抓住楊墅的手,目光灼灼,充滿愛意,甕聲甕氣地說:“我在醫院裏聽你和醫生的對話時,感到非常不可思議,真的,那種瘋狂太可怕了。幸好,我已經完全想不起來當時的狀態,天哪,我竟然還給你寫了一封遺書。唉,那是一種很特殊的狀態,並不是真實的自己,相信我,這種事以後絕對不會再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