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暴風中度過的。
父母動不動就兵戎相見,老師動不動就暴跳如雷。
原因是,父親承受不了婚後的乏味,終於越出邊界,被母親抓住現行。
而我,上課喜歡嚼口香糖,染著火紅的頭發,接老師的話茬,成了一年一度全年級檢查的典型。
2000年的一天,我背書包回家,媽媽的眼圈紅腫,爸爸麵色可怕,他們輪流把我叫到房間裏,大致意思是說要是他們不在一起了,我跟誰。
我小時候就無數次在童話裏聽過這個問題,沒想到童話變成現實。
我對他們的回答統統是,走開啊走開,然後一個人待在自己的房間裏,偷偷掉淚。
父母隔三岔五地吵架,婚姻搖搖欲墜,作為局外人,我插不上嘴,他們的打罵聲使我和小弟的童年留下陰影。相對來說,弟弟更嚴重。
弟弟五歲,吃飯挑食,把菜翻過來倒過去,爸爸用筷子敲他的頭,媽媽大發雷霆,掀了桌子。父親抽出皮帶就要打,我去阻攔,他衝我來,弟弟撲在我身上,皮帶重重地落在他身上。
最後父親滿腔怒火,摔門而去。
這樣的場景太多,以至於我都免疫了,不能過就離,拿我出什麼氣,我受夠了。
2003年,弟弟讀幼兒園,性格敏感脆弱,經常遭到別的孩子欺負。
父母實在太忙,我放學後,轉一趟公交車去接他。有一次我剛下公交車,遠遠地就看見校門口有幾個孩子欺負他,逼他趴在地上學狗叫,他佝僂著腰,就要俯身。
我怒不可遏,上前抓住那個小混混一頓猛抽,拉著弟弟就往回跑。
回到家,我的小臥室像被洗劫,破洞牛仔褲、時尚雜誌和各種化妝品扔了一地,最愛的卡帶被扯得亂糟糟。我抱著珍藏了五年的寶貝,嚶嚶含淚,弟弟在拍我的背,嘴裏嘟囔著:“姐姐,不哭,姐姐,不哭……”
多少年後,我終於得知父親懷疑我聽了不該聽的東西,一怒之下剪了所有的卡帶,而今這些統統沒有了證據。
2010年,弟弟幼兒園沒畢業,我小學三年級,父母偃旗息鼓,平靜地離婚。
這一年我被送到鄉下外婆家裏,弟弟跟著爸爸一起生活,我們姐弟倆分隔兩地。
鄉下的童年是美妙的。
白天,舞動的麥浪,振翅的蜻蜓,溜達的草狗,爬樹的孩童。電線劃分天空,燕子躲在下雨的屋簷,賣貨郎搖著撥浪鼓跟農婦討價還價,笑聲穿越炊煙嫋嫋的村莊。
入夜,寂靜的小河,倒影的燈火,成片的蛙聲,乘涼的農夫,孩童嬉嬉鬧鬧,在星光下唱著《外婆的澎湖灣》,涼爽的風吹來,包裹住整個夜色滲入睡眠。
外婆獨居,雪白的頭發,矮小的個頭,年近八十歲,皮膚卻離奇地好,她做得一手好菜,手上功夫了得。據母親說,外婆還有一項絕活,不過是一個謎,因為她從來沒有在公眾場合展露過。
我喜歡鄉下的清淨與自然,卻不喜歡那裏粗魯的方言、邋遢的打扮和吱吱呀呀的課桌板凳,更不喜歡村頭廣播裏老土的歌曲。我喜歡Avril Lavigne(艾薇兒·拉維妮),喜歡Justin Timberlake(賈斯汀·汀布萊克),喜歡《Just show me how to love you》,可這裏沒有。所以,多數時候,我一個人頂著漫天星光回家,在村口聽見狗叫聲,一口氣跑回外婆家。
我把自己封閉起來,頻頻做噩夢。我夢到父親把母親從高樓上推下去,夢到自己沉入海底被海沙掩埋,夢到弟弟在火海中朝我微笑,夢到自己失足墜入無邊的懸崖。
我感覺自己隨時會死掉。
外婆問我是不是不習慣,我沒有回答,嚼著饅頭,眼淚就下來了。
後來我開始逃學,去鎮上逛錄像廳,到台球室跟男生打台球,學會抽煙塗口紅。有次我在一家破舊的網吧被外婆抓住,她沒有罵我,回家後,她心事重重地讓我跟她進臥室。
外婆從一本陳舊的《毛主席語錄》裏拿出幾張紅紙,拿起剪刀熟練地裁剪。我立刻就失去了興趣,這不過是剪紙,有什麼稀罕的?
我轉身要走,外婆拉住了我,一瞬間,我瞳孔放大。用紅紙剪的小獅子抖了抖身子,晃著小腦袋,“吼吼吼”竟然站了起來。
我覺得不可思議,用手去逗它,小獅子做出進攻的姿勢,我嚇得後退幾步。外婆一把捏起它,動作利索地將它夾在書本中,小獅子恢複了安靜。
我鬧著要外婆剪各種動物,變得興致盎然。
外婆剪了蜻蜓,蜻蜓振翅能飛;剪了青蛙,青蛙彈腿能跳;剪了小魚,小魚在水中暢遊,可是很快被水浸透,沉了下去。
所有的紙動物,在她手中奇跡般煥發了生命力。
有一次,外婆剪了幾十隻蝴蝶,在小臥室裏點燃煤油燈,用力一揮,蝴蝶就在房間裏翩翩起舞,紅色的蝴蝶像漫天飛舞的精靈,填滿夜的寂寞和慵懶,填滿我破碎而乏味的童年。
我漸漸忘記了憂傷,把這些寶貝放在一個大木頭盒子裏,每一個失眠夜就放出蝴蝶,讓它固定在我的手上,看它翅膀一張一翕,聽我說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