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處長並不常到餘虎的研究院來,偶爾來過幾次,也是“順便”坐在院長的小轎車裏,隔著那層絲綢窗簾,認不得路。今天她憂心忡忡地搭乘公共汽車來找丈夫,確實出了不少洋相。先是不知道該坐幾路車,繼而又不知道在哪兒轉車,最後還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車,問來問去,結果走進了另外一個研究院……等她下午四點鍾找到餘虎的院長辦公室裏來時,隻見丈夫正在和張興談話。
“二姨!”張興激動地迎了上來。
“啊!你們已經……認識啦?”葉綠漪心頭一熱,差點把外甥兒摟在懷裏,就搬著他堅硬的雙肩,仔細地看起來。啊!三年來,她第一次發現這孩子也長著端莊的額頭、英俊的慧眼、高高的鼻梁、小嘴薄唇,果然是龍子龍孫!她又感到一陣慚愧,覺得自己既對不起父母,又對不起丈夫,對不起給大紅門開了三年汽車的這個孩子,她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就雙手緊緊地拉著張興坐在了自己身邊。
餘虎倒是思想開朗,快人快語,哈哈大笑起來:“四喜臨門呀!第一,你雙親健在,骨肉團圓!第二,我已經交下了一個好朋友,連襟老兄張鐵腿!第三,有了一個自學成材的好外甥!第四,我可以去拜見老公主,當一名傳奇式的駙馬爺啦!哈哈……這拜見泰山嶽母的禮節,你可得先教教我!”
看著丈夫的歡快樣子,葉處長簡直有點生氣了。心想:我整整背了三十二年的家庭包袱,叫你這三言兩語就全都解脫掉了嗎?!“思想太簡單!”她沒有說出聲來。剛才在公共汽車上,葉處長還替丈夫盤算過呢:他是貧農出身,戰鬥英雄,一院之長,五十五歲,在高級幹部當中還算個青年哪!多說也是個年富力強的中年,前途無量!我這個作妻子的,必須再一次作出感情上的重大犧牲嗎?必須以“回避”父母為代價來保護丈夫的前途嗎?有沒有兩全其美的辦法呢?我正是要找你商量這件事,才在丁字胡同裏摔了那一跤……可你倒想得開,滿不在乎,當著張興的麵就說要去拜見老公主,那,“將來政策一‘左’,怎麼辦?”這句話她說出了聲。
“‘左’?”餘虎似乎猜透了妻子的心,連忙安慰道:“不要怕!再搞極左,那就不是咱們一家一戶倒楣的問題啦,那就是中華民族倒退幾十年的大災難!所以,你放心,全國人民決不會答應!”
“你就不怕受……影響……”葉處長本想說“受連累”,因張興在場,才改了口。
“影響?誰影響誰?”
“我的父母,是貴族,脾氣怪……”
沒等她說完,餘虎又笑起來:“不是貴族,是勞動人民!要是再搞那種‘查三代’,連你也是貴族!哈哈,至於脾氣嘛,我多加小心就是羅,對對,快說說你們旗人的規矩,我要見了嶽父嶽母,是行什麼禮?打千兒還是萬福?一定很有趣兒!”
“叫爹叫媽,雙膝跪倒,磕仨響頭!你幹不幹?”葉處長沒好氣兒地說道。
“喲!麻煩啦,我堂堂戰鬥英雄,研究院長,趴在地下磕頭可難為情……有沒有什麼文明點的變通辦法,比如三鞠躬之類的?”餘虎撓頭皮了。
葉綠漪確實認真的考慮過這件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我們黃家的規矩,葉家的規矩,豈容女婿不磕頭哩!嗐,我真傻,不磕頭也行啊,有先例可援嘛!記得爸爸從前講過這件事:當年老佛爺慈禧皇太後召見各國駐華公使及夫人時,李中堂李鴻章就發明過一條新規矩,說是洋人與咱中國臣民的生理上略有不同,除了金發碧眼之外,那膝蓋也是僵直的,打不得彎兒,所以心裏想跪也跪不成……。“可以,就改成三鞠躬吧,我去跟爹媽說,你餘虎負過傷,膝蓋裏邊有彈片兒,心裏想跪下磕頭的,您老兩位也就心領了吧!”
餘虎又大笑起來:“可見,我們翁婿之間,還是可以和平共處的羅!小張,你已經交代工作了吧,沒關係,去借輛車,再開一趟,送你二姨和我去拜見二老雙親!”
葉處長慌忙攔住:“慢著……哪兒那麼簡單!還有好些事兒要商量!”
“商量什麼?”餘虎問。
“比如……見麵禮兒,我說的不是鞠躬,是禮物,當然,這是小事兒……還有,要不要把二位老人接到大紅門裏來住?房子不夠怎麼辦?就算擠著住下了,你可免不了要天天早晚兒的去請安哪!你肯嗎?還有……”
餘虎一驚:“什麼?早請示、晚彙報哇?這套戲法兒是你們家裏發明的呀!”
張興是懂禮貌的,大人們說話時,當晚輩的不準隨便插言,可這會兒也憋不住笑了起來。
“還有,這件事要不要先報告黨委呢?”
“報告黨委?幹什麼?黨委可不管這種事兒。”餘虎有點不高興了。
“不是我膽子小。……將來一搞運動,你我都說不清楚!”葉處長有兩句關鍵的話沒說出口,就是“媽媽當過妓女”、“爸爸去過歐洲”。她雖然知道這不是政治問題,但是結婚二十四年,卻從來沒告訴過丈夫。這也是她今天要跟丈夫商量的內容之一。可她並不知道,剛才張鐵腿“竹筒倒豆子”的時候,早把這些事情“倒”出來了,而餘虎也根本不介意。
“好吧,要商量一下也是應該的。我剛才也想了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餘虎認真地說道:“這件事兒,是關於你的掌上明珠的。小張,你也有發言權。”
剛才,餘虎認真而痛快地與張鐵腿交談三小時,不但了解了這門子親戚的情況,而且摸清了張興自學成材的門路和道理。他認為自己的嶽父黃允中和連襟張鐵腿,在教育子女方麵都是很有才能的,而且是一種富有哲理的才能。餘虎以他老偵察員犀利的眼睛,迅速而準確地看出了問題的關鍵。首長與司機,可謂關係密切、朝夕相處了。三年來,他認準了張興是個刻苦好學的青年,卻沒有看穿他自身以外的家庭因素。今天,他忽然洞察了這種家庭因素,所以喜出望外。什麼因素啊?什麼家庭啊?無非是一個黃帶子、紅頂子的破敗貴族之家吧!然而,餘虎卻認為,恰恰因為這個家庭的徹底破敗,永遠喪失了那個置子孫於死地的“世襲罔替”和“吃不倒的鐵杆莊稼”,黃允中、葉紫雲這一代才從“蛔蟲”變成了人;黃秋萍、張鐵腿這一代才得到了新生,變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張興這一代才徹底地從腦子裏清除了任何優越感和依靠父母的思想,變成了刻苦自學的人材!想到這些,他忽然悟出了一部日本電影《狐狸的故事》內涵著的哲理。瞧,那隻狐狸媽媽多麼疼愛它的小狐狸崽子呀!為了尋找食物,去偷雞,被獵戶的夾子夾傷了腿……;可是,當小狐狸長大了的時候,狐狸媽媽又是多麼凶狠地咬它們、趕它們,把小狐狸趕得遠遠地離開這個“家”!為什麼?因為小狐狸必須依靠自己的技能去獨立生活,否則就會滅種!“唉!連狐狸都明白的道理,滿清貴族的王公大臣們卻不明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