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愛情嗎?不。這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糾纏。葉明珠糾纏張興的事情越來越多了。由於張興自學英語,她也對英語發生了興趣。葉處長非常興奮,什麼廣播英語教材啦,電視英語課本啦,“靈格風”九百句啦,以及這些教材灌製的唱片,一買就是一大摞,還逼著丈夫把研究院的一些英文書刊畫報帶回家裏來,交給張興,分門別類的擺在後院的書庫裏。可是,小公主的英語,從來考試不及格。
一天早晨,張興開著豐田牌小轎車把院長和處長送去上班之後,又把車開回來了,想加點機油,再給電瓶充電。進了丁字胡同,隻見葉明珠提著個塑料兜子出了大紅門,把汽車攔住了:“小張,掉頭!陪我上百貨大樓買新式皮鞋去!”小姐要用車,雖然不合規定,卻也無法拒絕,張興隻得在胡同的丁字口上掉轉了車頭。葉明珠剛上車,張興突然發現外祖父黃允中提著鳥籠子站在了車頭前邊,側著耳朵聽哩。他知道外祖父的耳力好比一台“不拆卸檢驗儀”,就烘了兩腳油門,讓他聽。
“孩子啊,下來修理一下吧,第三缸不幹活兒。”黃允中說罷就走了。
“這白胡子老頭兒是誰?”
“我外祖父。”張興立刻下了車,掀開發動機的前護板,準備檢修。
“你有外祖父?我怎麼沒有?”
“因為你是青蛙公主。”
“你瞎說什麼?我聽不懂!”葉明珠也下了車,纏著張興問個沒完。
“你連這也不懂啊,有一部科教電影片,叫做《沒有外祖父的癩蛤蟆》!”
“我懂啦,你是說,我是沒有外祖父的青蛙公主,是吧?”
張興不再答理她。他稍一檢查,果然發現第三個汽缸的火花塞積炭過多,就換了一隻,感慨地說:“我得跟他老人家學一輩子呀!”
“白胡子老頭兒剛才跟你說什麼啦?”
“他說第三缸不幹活兒,說的真準!”
“這車上還有缸啊?我怎麼沒見過?”
“汽缸,不是水缸!”
“汽缸有什麼用途?”
“叫人生氣呀!小姐,高跟皮鞋你懂不懂?”
“懂!尖高跟、圓高跟、全高跟、半高跟,最新樣式的是平底高跟兒……”
“好極啦!快上車,買你的高跟鞋去吧!這汽缸水缸的,跟你沒關係。”
豐田牌小轎車開上了大街。車裏,葉明珠緊挨著張興坐在前排,一會兒摸摸方向盤,一會兒又伸腳要踩離合器。張興剛推開她的手,又得擋住她的腳,無意中“啪”的一巴掌,打在了小姐的大腿上,留下了五個紅指頭印兒。葉明珠並不生氣,“嘻嘻”的笑了一陣,才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吧,汽缸跟我有關係,媽媽已經同意我學開汽車啦!等爸爸批準以後,就正式聘請你當我的教練員小師傅!”
葉明珠的話是真的。可是葉處長為什麼如此嬌慣女兒呢?那原因可就多了。
十年動亂,一場惡夢。牛棚、勞改、幹校、插隊……這些不須細描的階段,餘虎和葉綠漪全都經曆過了。幸虧餘虎的弟弟是位軍代表,替哥嫂撫養著兒女,才使餘小虎和葉明珠沒吃苦頭。打倒“四人幫”之後,餘虎全家調回北京城,住進了丁字胡同的大紅門,寬寬綽綽,舒舒服服,隻有一點缺陷,就是女兒不爭氣,連高中都沒念完。
俗話說“人往下疼”。意思是:盡管有許多不孝順父母的子女,卻很少有不疼愛子女的父母。疼愛下一輩兒,可能是人之常情吧。葉綠漪也不例外。她疼愛餘小虎,但小虎畢竟工作了,出國了,快結婚了,有姑娘去疼愛了……因此,她更疼愛葉明珠。她總覺得自己欠了女兒一筆債。什麼債?母愛!這孩子剛滿三周歲,父母就進了牛棚,雖然當軍代表的叔叔家比當局長的爸爸家生活更好,但這神聖的母愛總還是花錢也買不到的呀!因此,這幾年,葉處長就是懷著此種“還債”的心情來疼愛女兒的。葉處長已經四十八歲了,想當年,十六歲雪夜逃婚的血氣;十七歲打死土匪的勇氣;十八歲破冰渡江的骨氣;二十歲解懷暖腳的熱氣……如今卻變成了溺愛女兒的傻氣。當然,她也想報答父母養育之恩,但那年邁的雙親卻渺無蹤影;她也想照顧丈夫的身體健康,但這位院長已經變成了“工作蟲”,從早忙到深夜;她也想關懷兒子的前途,但這位青年幹部變成了“出國迷”,隻顧周遊列國,不願回家;她也想全力以赴地做好本職工作,但那小小的宣傳處裏隻有五名幹事,卻有六名正副處長,官多兵少、僧多粥少,你一個人把“粥”都喝了,別人吃什麼?噯呀呀,在此種種客觀原因的逼迫之下,葉處長也隻能牢牢地抓住“債主”葉明珠,用那幾塊錢一斤的巧克力、奶油、蜂蜜、火腿、香腸、咖啡、可可、胃舒平、減肥茶和安眠藥,來一齊向女兒“還債”了。誰知此種行為違背了辯證法,她越用巧克力來包圍女兒,小公主越是見了巧克力就惡心,非吃胃舒平不可了。可惜葉處長自幼離家,沒有聽見過她老父親講的一則故事。那個故事很簡單:一名旗官要出城巡邏三天,怕他那懶得出奇的妻子餓死,就烙熟了一張圓圈形狀的大餅,套在妻的脖子上,鎖門走了。三天之後回家一看,妻子已經餓死了。他想,這張大餅三斤重,足夠她吃三天的呀!再一細看,原來這個懶婆娘隻把下巴頦跟前的餅咬著吃了,別處的夠不著,又懶得動手轉一轉,所以就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