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紫雲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十年又十年。從她被轟出這座王爺府那天算起,包括她流落街頭,以及當妓女的時候,還有她跳護城河的當天,直到現在,她把這座磨磚對縫、雕梁畫棟、金漆粉牆的王爺府整整看了六十年!她先用留戀的眼睛看它,又用哀怨的眼睛看它,用過訣別的淚眼看它,也用哲理的眼光看過它。看著看著,她漸漸看出了一點名堂,就是:搬進王爺府的人家,無不趾高氣揚,喜氣洋洋;輪到這家人搬出王爺府的時候,又無一例外地有如喪家之犬,都是被掃地出門的!因此,隨著她的頭發越來越白,她看王爺府的眼神兒也就越來越冷峻,還帶有幾分嘲諷意味了!唔,原來這個失去了“天堂”的老太婆在冷眼看戲,看笑話啊!
她親眼看見段祺瑞的閣僚、蔣介石的部長、汪精衛手下的大漢奸、宋子文手下的接收大員、傅作義手下的軍長……一家家、一代代,耀武揚威住進去,屁滾尿流搬出來,好似走馬燈,又象一幅長卷王府風情畫……。
使葉紫雲也感到詫異的,倒是解放後的兩戶人家,都是相當大的幹部啦,頭一家住到一九六六年,就被罷官、抄家和趕到農村去了;第二家,活象個暴發戶,就是他大興土木,把這座王府改造成了中西合璧的現代化住宅,可是好景不長,住到一九七六年,也卷起鋪蓋滾蛋了,據說如今還蹲在監獄裏!老公主眨動著狡黠的眼睛,心想:且看這第三家姓餘的,能住幾年?
葉紫雲拄著拐杖,步履蹣跚地走動在丁字胡同裏,心情陰暗地斜睨著這座大紅門,看著外孫兒張興把那輛烏黑油亮的豐田牌小轎車直接開進院子裏邊去,或者從院子裏直接駛向大街。大紅門的主人們並不在門外上下車,而是坐在深褐色絲綢窗簾遮擋著的車窗裏邊,直接開進了磨磚對縫的王爺府。因此,這母女三代公主,四年時間,咫尺天涯,一麵維艱。
在小轎車的車窗上掛一層薄薄的絲綢窗簾兒,坐車的人藏身暗處,可以穿透窗簾看見車外的東西和行人;車外的眾人,包括拄著拐杖細察汽車的葉紫雲,居於明處,卻不能看透車裏的動靜。這是不公平的,好比垂簾聽政的葉赫那拉氏,可以看清竹簾之外的文武百官,卻不準別人窺見她自己的龍鍾老態。研究院的行政科或者保衛科,也學會了此種絕招兒,給院長的車窗上掛窗簾兒,恐怕作用隻有一條,就是在領導者與群眾之間多增加一層隔膜。他們萬萬沒有想到,這層窗簾還有“特異功能”,就是隔斷了葉處長和她母親之間的目光;還給小公主葉明珠的童心上塗抹了一層優越感--啊,這才是毒害青年的最厲害的砒霜啊!
葉綠漪處長是否透過窗簾兒看見過白發蒼蒼的老父老母呢?假如看見過,是否認出來了呢?這隻有她自己心裏明白,別人不敢妄擬。不過,她此時躺在沙發床上睡午覺,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充其量算作“假寐”吧,她的思緒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入朝途中的豐台火車站,回到了鏗鏘作響的北上列車中。
軍車從豐台車站出發了,進入了夜行。悶罐車裏更黑了。凡是家在湖北、河南、河北的戰士們,都象葉綠漪一樣,在革命的征途上又過了一次家庭關、感情關;天亮以後,出了山海關,可就要輪上東北籍的老同誌們過關了。也許老同誌們的感情更堅強一些,兩年前,遼沈戰役剛結束時,他們就進過一次山海關嘛!……軍車以每小時九十公裏的速度向關外疾馳。悶罐車裏有幾人能坦然入睡?有幾人徹夜難眠?這都無關緊要。使葉綠漪感到敬佩的,是天亮以後,並沒有哪位老同誌也激動地高喊一聲:“啊!天下第一關!”中午,遼寧參軍的指導員也沒有高喊一聲:“啊!沈陽!”葉綠漪陷入了沉思,她猜想,誰都有自己的爸爸、媽媽,而且,象指導員這樣的年紀,大概還有妻子,有他心愛的大妞兒、二妞兒吧!可是指導員在沈陽車站的月台上,照樣吃完了一大碗土豆燉豬肉,還走過來叮囑葉綠漪:“我們的公主,越走越冷啦,這兒雖然是你的祖先努爾哈赤稱汗的地方,你可是頭一回來呀,快穿上棉大衣吧!”葉綠漪對他這些話,並不感覺刺耳,反而想起了中學老師講過的大禹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故事。她更加迫切地希望能在入朝初期就立功、入團,變成老同誌這樣堅強的人!
這次,我們的公主果然入團了,可她也確實經曆了更加嚴格的考驗和鍛煉。一九五一年六月二日,文工團員葉綠漪正好十八歲,在北朝鮮西海岸的肅川郡,淌著激動的熱淚,填寫了入團誌願書,而且很快就被批準了,隻是候補期比別人長,定為半年。三十年以後,作為宣傳處長的葉綠漪,多次對自己心愛的女兒講述入團經過,這情形是頗有意思的。葉處長說:“珠兒,你今年十八歲了,聽我給你講講媽媽十八歲入團的故事好嗎?”
葉明珠卻故意打開了四喇叭的錄音機,漫不經心地說:“您就不會講點好聽的?”
“對,媽媽講怎麼吃高粱米飯好嗎?”
“是熬臘八粥那種紅米粒兒嗎?”
“是呀!那時候是高粱米幹飯……”
“真笨!幹飯有什麼好吃的?臘八粥裏有栗子、大紅棗兒,您還不如講講紅棗栗子的哩!”
“要不,媽給你講強渡清川江吧!”
“是清河嗎?德勝門外,我去過。”
“是大江,在朝鮮……”
“噢,朝鮮也有一條清河呀。甭講啦,反正是我軍過江、敵軍逃竄,就那麼一回子事兒,這種電影我都會編!”說著,葉明珠跑進了她的玩具室,開動了一輛自己會轉彎兒、會開炮的電動坦克,然後追過去,一腳把它踢翻了,再踏上一隻腳,大喊了一聲:“烏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