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1 / 3)

就在餘虎跟張鐵腿二人開懷暢談的同時,大紅門裏的葉處長,也翻腸倒肚地回想起三十二年前逃婚的往事。怎麼能不回想呢?大姐黃秋萍就坐在前院東廂房裏!人本來就是感情動物呀……

葉綠漪在家的時候就自認為跟姐姐不同。一是年紀小四歲,父母嬌慣得多;二來是個高中生,在學校裏多少受到了些個民主思想的薰陶;第三就是與母親在感情上隔著那條“護城河”。因此三條,當她聽見姐姐嘴裏透出來的口風,說是遵照母親的慈命,姐夫張鐵腿也為她選定了兩條鐵腿的時候,她立即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反抗精神。說反抗精神,可能過獎了;對這個十六歲的女孩來說,更主要的是害怕心情。究竟怕什麼?怕即將進城來的解放軍嗎?不!她早就會唱“解放區喲好地方,窮人富人都一樣!”的進步歌曲了。那麼,她是害怕這突如其來的包辦婚姻了。是的,白天晚上,一閉眼,就有兩條粗硬的“鐵腿”在踢她、踹她!睜開眼睛,她好象又看見了排子車伕那青筋隆起、臭汗沾泥的髒腿!她感到惡心。一個梳著學生頭,身穿陰丹士林旗袍,腳著黑布鞋和那高及膝蓋的白洋紗襪子的高中女學生,怎麼能嫁給賣苦力的髒鐵腿呢?姐姐已經上了媽媽的當,我可不能順著舊轍走!再說,姐姐她不識字,裁縫配車伕,還勉強說得過去;我可不能去給車伕洗衣、做飯、縫補丁……。她越想越害怕。最可怕的還是去年暑假那件事,當時黃允中的大徒弟病了半個月啦,就叫二妞兒給她大師哥家送點中草藥去。葉綠漪提著藥包子坐了一段兒有軌電車,下車之後又問了幾次道兒,便糊裏糊塗地走出了城牆豁口。這裏已經是城不城、鄉不鄉的破爛胡同了。她不認道兒,走得急,隻見兩家又低又矮的小酒館門前停放著一溜排子車,就上前打聽大師哥的住址。兩個喝醉了的排子車伕,見她神態又急又靦腆,成心跟她開了個小小的玩笑,把她指引到一個三等妓院裏去了。這是一處奇怪的大雜院,許多有窗戶和沒窗戶的小套間,象鴿子籠般地擁擠著,曆來就實行著“一塊洋錢一插門”的現錢交易。國民黨的黨、政、軍、警、憲,也曆來對這些地方實行著“隻抽稅,不幹涉”的方針。而這些地方的“顧客”,則是討不起老婆的各種窮光棍,比如蹬三輪車的、拉黃包車的、拉排子車的、扛大個兒的、挑水的、牽駱駝送煤的、掏茅房的……。他們花的是血汗錢,三等窯姐兒收的是血淚錢,然後再送進老鴇兒和官兒們的腰包裏去。這種皮肉生意,無冬無夏,黑夜白天,皆可營業。小小年紀的葉綠漪,哪裏懂得這些名堂!她提著藥包子,象個沒頭蒼蠅似的撞進了大雜院。院子裏的大棗樹下,圍著茶桌坐了一些男男女女,他們瞅著這個俊秀的小妞兒感到驚訝,“嗬!天上掉下來個細皮嫩肉的!”立刻議論紛紛。葉綠漪瞧著這些男人和女人,也是立刻嚇傻了眼!原來這些女人全都東倒西歪地被男人摟著哩……。“嗚嗚嗚……”一陣女人的哭聲,隨著一個光膀子的小姑娘從那沒窗戶的黑房子裏鑽了出來,她手裏拎著一件小褂兒,邊穿邊逃……她背後追出來一個醉醺醺的黑大漢,踉踉蹌蹌地撲到了葉綠漪麵前。葉綠漪嚇得“哇”的一聲哭了,丟了魂兒似的扭頭就往外跑,藥包子也扔了,還是被那醉漢抓掉了一把頭發。葉綠漪沒命地往回跑,又聽見“哈哈哈”一陣大笑,原來是那兩個惡作劇的排子車伕站在胡同裏瞧著她取樂哩。從此以後,葉綠漪十分痛恨拉排子車的。也是因為有了這次見識,當她知道自己的母親曾經當過妓女時,才更加感到沒臉見人,也不願意見母親,甚至恨自己錯投了胎!

現在,恰恰是這個當過妓女的母親,要把自己這個純潔的高中學生,嫁給一個拉排子車的髒鐵腿,葉綠漪是非反抗不可了!

一九四九年的冬天,經過了三千裏路的長途行軍,葉綠漪來到了湘西山區。她的手臉,經過風吹日曬,河水洗滌,變得黑裏透紅了;她的腿腳,一步步地“量”過了華北平原和荊襄丘陵,變得柔韌而有力了;她的膽子,由於常聽槍炮響,又救護過傷員,洗過血衣,見過死人,而比從前大了幾十倍;她的裝束,與別的女兵也一般無二;隻是在氣質上與別人略有不同罷了。她的氣質為什麼與眾不同呢?難道那龍血鳳髓當真會在這名革命女戰士身上起作用嗎?

凡是一九四九年前後參軍的小知識分子,大概都還記得一件事吧,就是在參軍不久要寫一份詳盡的自傳。工人、農民,參軍後在訴苦會上說說就行了,不會寫,也不用寫。而知識分子總是複雜的,“家裏沒錢怎麼能念書呢?”從政委到指導員都這樣說。所以知識分子在自傳裏必須把出身成份、經濟狀況、社會關係等等,寫得一清二楚。葉綠漪既然是高中學生,自傳是一定要寫的,這也是對組織忠誠坦白的具體表現呀!

她在四九年的春節剛過不久,跟著幾位進步學生,冒著大雪逃出了北京城,隻走了半天路程,就找到了第四野戰軍的一個部隊,參了軍,看了一場《白毛女》,就深深地愛上了革命部隊和這個宣傳隊。順利得很,宣傳隊的領導也看中了葉綠漪。瞧,她五官端正的麵貌,亭亭玉立的身材,高中二年的文化,清脆純正的北京口音,無論哪條都符合宣傳隊員的要求,所以立刻被留在了宣傳隊,當天就穿上了四野特有的綠色斜紋布軍裝。宣傳隊長甚至還許了願,要培養她演喜兒哩!正在她十分得意的時候,卻碰上了寫自傳這件難堪的事情。這時北京已經和平解放,她也隨軍南下了,“多好啊!離家越遠越好!”她痛恨自己的家庭,她知道父母是貴族出身,聽了指導員講的幾堂政治課之後,她立刻把自己的母親與黃世仁的母親聯係在一起了,真想永遠把這個罪惡的家庭忘得一幹二淨才好!但是,指導員又偏偏不準她忘掉這個家,寫自傳必須回憶這個家。她的自傳寫得特別慢。別的新戰士早就寫完了,她還是行軍一天,到了宿營地隻寫一小段,而且寫了又撕,撕了又寫。指導員找她個別談話了,為了解除她那顯然存在的思想顧慮。“我們這些老同誌也寫過自傳。我姐夫就當過偽滿警察,向不向組織交代呢?我交代了,好比卸掉了一個大包袱,行軍打仗都有勁兒啦!”指導員的現身說法,使葉綠漪深受感動。就在部隊渡過長江的那天晚上,她一口氣兒寫完了自傳,把她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全都寫在了紙上。她望著浩瀚的揚子江,想起了國文老師對“天塹”這個名詞的解釋,想背誦兩句詩來抒發此時此刻的心情,卻沒找到合適的詩句,於是,她在心底默默喊道:“長江天塹,永遠隔斷我那罪惡的家庭吧!讓我的靈魂和身軀,幹淨徹底地得到新生!”

說是徹底,並不徹底。因為她通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還是沒有把“媽媽當過妓女”這件最難堪的事情寫在自傳上。而且,也沒敢把“爸爸到過歐洲”這件事寫上。她問心有愧呀,終日寡言少歡,總感到自己對組織不忠誠、不坦白、不老實!一天夜裏,她在睡夢中哭了,還說了幾句“我欺騙了組織啊!”之類的夢話。女宣傳員之中的積極分子立刻向指導員作了彙報,從此她便失去了指導員的信任。葉綠漪是個聰明乖覺的姑娘,她逐漸感覺到了身邊有不信任的眼睛、不信任的耳朵、不信任的話語……她進一步變得沉默寡言了。也許這就是她的氣質與眾不同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