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的炮彈(2 / 3)

用了三個白天,王長跑就把自家的水田耙完了,晚上還沒耽擱看電視。從亮汪汪的水田裏拔出腿來,王長跑很有成就感。水田攔不住他,插秧、施肥、種玉米、扛木頭都攔不住他,眼下把他攔住的是電視裏的那場戰爭。兩名美軍記者在巴格達城南被打死。美軍和伊軍在薩達姆總統府內交火。美軍坦克向巴格達中心推進,公共汽車衝向坦克……王長跑牽著牯牛、扛著耙,腦子裏放著電視往回走,在窄路上遇到了朝哥。他給朝哥遞煙:“看電視了嗎?”朝哥搖搖頭:“去年的化肥款都沒還,我哪來錢買電視機呀。”王長跑這時才想起朝哥家還沒拉天線:“有空到我家去看,免費提供香煙茶水。”朝哥點點頭用力嘬煙,兩頰深陷,變形的臉有點像電視裏的難民。“你欠了多少化肥款?”“兩百來塊。”王長跑從上衣口袋摸出兩張老人頭:“你先拿去還信用社吧。”朝哥愣住,有些懷疑。王長跑把錢塞到他手裏。“這這這……這錢,你就不怕老虎借豬?”“沒關係,你什麼時候有錢就什麼時候還我。”“那就謝謝啦!”朝哥對著王長跑不停地作揖。晚上,電視裏做一周戰事回顧,不是燒焦的汽車就是血跡,王長跑又看到了那些難民,覺得椅子忽然長了長刺,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地麵也相當紮腳,便圍住電視機徘徊,腦子和手都有點兒癢,希望能捏住什麼,比如蛇的七寸、牛的鼻圈、電燈的開關。剛好王大帥在做作業,他就順手捏住了大帥的紙筆,伏在小桌子上寫字:總統先生:你好!你說你的炮彈是轟炸軍事目標,其實傷害了好多平民。那都是些和我們穀裏村一樣的平頭百姓,生活條件艱苦,沒有特權,也不搞腐敗。他們老老實實地生活,規規矩矩地做人,從來沒得罪過你,你的炮彈為什麼要落在他們頭上?有本事,你讓炮彈直接命中大人物,別讓老百姓流血……

“你敢給美國總統寫信,就不怕警察抓你?”王大帥嚇得身子都抖了。“又不寫告狀信,有什麼好怕的。來,你在這上麵簽個名。”“我又不是村長,簽名幹什麼?”“說明反對打仗的人多呀。”“人家會聽你的嗎?”“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人家不聽?”王長跑把筆塞到大帥手上。大帥的手像小雞啄米啄出了十幾個黑點,卻連橫都沒寫直。“簽個名字都把你嚇成這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王長跑隻好手把手地教王大帥簽。簽完之後,王大帥不停地甩手,好像要甩掉什麼瘟氣。“看你怕成這樣,把名字擦掉算了。”王大帥搖搖頭:“誰說我害怕了?”“這才像我的兒子。”王長跑一口氣跑到劉家,大聲地給劉桂英讀信,讀到一半,他覺得不夠檔次,就改用夾生的普通話。劉桂英趕緊捂住嘴巴背過身去,實在捂不住了,就像撕破布那樣“撲哧”一聲,笑得眼淚都冒了出來,腰也彎了下去:“長、長跑,求……求你、別、別讀了,我快出不了氣啦……”“這麼嚴肅的事情你還笑,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關、關鍵是你的普通話,就像給小雞穿衣服,實在是太別扭。”王長跑傷了自尊,轉身出門。劉桂英扶住門框:“長跑,我還沒簽名呢。”王長跑裝著沒聽見,頭也不回地走去。王學文正在家門口鋸柴火,王長跑就搭手跟他一起鋸。木屑像雪花那樣從鋸子口飛落,腿那麼粗的青岡刷刷幾下就鋸斷,地上很快堆起一截截短木。“學文,最近看電視了嗎?”“晚晚都在看呢。”“那你看看這個,是不是可以簽個名?”王長跑把信展開,遞到王學文麵前。王學文掃了幾眼,擼起衣袖:“我早就想打包袱上前線了。拿筆來。”王長跑趕快擰開筆帽。王學文接過筆,把名字寫得大大的,幾乎占了半頁紙。王長跑小心地折好信,放到上衣口袋用力地按了按:“我記得你們家有一麵鑼,能不能借我用用?”王學文從床鋪底翻出那麵鑼來:“自從包產到戶以後,這鑼就沒敲過。”王長跑試著敲了一下,鑼還是響當當的。有了這個寶貝,王長跑的喉嚨就放開了:“簽名,簽名嘍……”他敲著鑼一路吆喝,總共才敲了十幾下,身後就跟了一串人。他們有的赤腳,有的穿補巴衣服,臉上的灰塵還沒抹去,腳上的田泥也沒來得及洗就擁進王長跑家,揮拳挽袖爭著簽名,比平時領救濟物資還踴躍。王長跑立即割了三大塊臘肉,要請大家吃喝。“又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幹嗎要你請客?”王學文搶過臘肉,重新掛到竹竿上。“打來打去,受傷的總是老百姓,我的火都冒到喉嚨了!”大頭粗聲粗氣。“我胸口一直堵著,就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長跑有辦法。”這是秦三爺的聲音。“不知道這信寄不寄得到美國?”有人懷疑。“放心,我直接把信寄到聯合國,就不相信他們不停火。”王長跑拍著胸脯保證。大家就爭著說話,原本菜色的臉一張張地紅起來,好像一園子的紅番茄。

天剛麻麻亮,王長跑就揣上信出門了。他像奔波於美國和伊拉克的外交官那樣穿了一套深色衣服,可惜不是西裝,也沒領帶,唯一能做的就是扣緊風紀扣。走到坳口,他看見一個人從大楓樹下閃出來,再認真一看,原來是劉桂英。“怎、怎麼是你?”“我要跟你到鄉裏去。”“秧都還沒插,你去幹嗎?”“去跟你領結婚證呀。”“又不早說,我一點準備都沒有……能不能再選個日子?”“再拖下去,你的汗毛都白了。”“那也不能急這幾天,等伊拉克停火了再結,好不?”劉桂英搖頭:“他們打他們的,我們結我們的,炮彈又不會從伊拉克飛到我們床上。”“哎呀……”王長跑踱來踱去,“這衣服都脫了,能不上床嗎?現在要是打退堂鼓,全村人都會罵我媽。關鍵時刻,你得支持我。”“這麼說,你是不想跟我結婚嘍?”“誰說不想了!我都在夢裏頭跟你領了不下十次結婚證。”“哼,一出名就想摔我,別以為我看不透你。”“誰不要你,誰就是狗。”

劉桂英撲哧一笑。“插秧去吧,桂英,像我這樣的腿腳,下午四點鍾就能回到村口。”王長跑急匆匆地走去。劉桂英大聲地:“王長跑。”王長跑回過頭來:“又怎麼了?”“我還沒簽名呢,別以為我就不關心政治。”王長跑折回來,又是遞信又是擰筆帽。劉桂英在王長跑名字旁找了個縫,擠進自己的名字。“這回,全村都齊了。”王長跑收起信,轉身跑去。劉桂英目送著:“路上小心哦。”這天,不管是耙田插秧的或是挖土種玉米的,全都早早收工,他們洗去身上的塵泥,穿上壓在箱底的衣服,集結村口像看電影那樣伸長脖子,有的還帶上多年不用的家夥。下午四點,王長跑準時出現在坳口,人群像遭受了不公正待遇立即騷動。“回來了,回來了……”王學文敲鑼,朝哥打鼓,秦三爺扭秧歌,劉桂英舞花扇,他們的身後分別跟著一群“粉絲”,不“粉絲”他們的就站在一旁跳“忠字舞”,大家都把幾十年前的看家本領從細胞裏翻出來,癲狂得就像祖國的花朵。王長跑沒想到迎接他的場麵會這麼熱烈,遠遠地眼睛就模糊了,雙腿不自覺地飄起來,差點兒一頭栽倒。好在他做過運動員,多少還有一點兒在榮譽麵前戒驕戒躁兒的老底子,基本穩住了腳步,離大家還有五米遠就把掛號信的票根高高舉起:“信我已經寄出去了,請大家放心。”幾個後生跑上去搶過票根又看又摸,他們還沒看過癮又被另外的人搶走。最後,票根從一雙手輪到另一雙手,不管大人小孩都有摸的機會,好像這是戰爭的開關,今天能到美國,明天就能發揮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