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李遇能重新挺起腰杆走路的時候,他在上交懷找到了一塊好地。那塊地的後山脈很長,綿延數十裏;兩邊有小山合抱,就像椅子的扶手;前麵橫著三道山脈,一道比一道高,仿佛躺椅前架腳的凳子。誰要是葬到這麼好的地方,後代不出大人物才怪呢!李遇背著手在那地方走來走去,恨不得當場躺倒,把自己葬下。農曆十月十七,李遇把郭四梅的墳遷了過來。他在新墳前燒了一堆紙,說:“四梅,你有了這麼好的家,該保佑南瓜不再犯病了吧。隻要南瓜不犯病,我手裏才攢得起錢,才給南瓜找得到後媽,才能為你再生一個健康的孩子……”火苗一閃一閃的,恍惚之間,李遇還以為那是郭四梅在跟他點頭。冬天的一個中午,村裏的好幾個女人坐在劉蘭蘭家的牆根下做布鞋,她們一邊納著鞋底一邊問劉蘭蘭為什麼還不嫁人?劉蘭蘭抿著嘴笑,就是不給她們答案。這時,李南瓜忽然跑過來,在劉蘭蘭的胸口抓了一把,便迅速地閃開。劉蘭蘭提著鞋底板去追,李南瓜一邊奔跑一邊叫喊:“快來看哪,老婆追老公嘍。”劉蘭蘭氣得直跺腳,嗚嗚地哭了。那些做鞋的婦女再也咽不下這口氣,扯著劉蘭蘭來到李遇家。她們踢桌子,摔茶杯,砸水缸,直到李遇雙手作揖討饒,才停止破壞。王東的老婆說:“今天要不是我們在場,你們家的南瓜會把蘭蘭給強奸了。”李遇說了一聲“真是的”,提著鞭子跑出去,在舊倉庫前的曬坪上找到了李南瓜。李南瓜事先看到了李遇手裏的竹鞭,三下兩下就爬上了草垛。李遇抖著鞭子說:“你對劉蘭蘭怎麼了?”“沒怎麼了,就是摸了一把她的胸口。”“你該叫她表姨,那胸口也是你摸得的?”“我才不叫她表姨呢,叫她老婆還差不多。”“你……”曬坪上的人笑得黑牙齒和白牙齒都露了出來。李遇拿著鞭子往草垛上衝了幾下,由於草垛太高,他不但沒衝上去,反而跌了幾趴撲,周圍的笑聲更加密集。“除非你不回家,你隻要回家,看我怎麼打破你的膝蓋。”李遇晃了一下鞭子,背著手離去。李南瓜衝著他的背影喊:“劉蘭蘭是我老婆,我老婆是劉蘭蘭……”李南瓜喊了幾聲,便有了一個間隔,接著是一聲慘叫。李遇猛地回頭,看見李南瓜已被劉蘭蘭的弟弟從草垛上摔了下來,像死狗那樣躺在地上。李遇跑回去,抱起李南瓜的頭,那頭上的血把李遇的衣服染成了紅布。李遇背著李南瓜來到劉順昌家。劉順昌在李南瓜的頭上敷了中藥,纏了一團紗布,隻給他留下半張腫大的臉,就連他的嘴巴也被紗布封了一半。第二天,李南瓜竟然還能用半邊嘴邊說話,他說:“劉蘭蘭是我老婆,我老婆是劉蘭蘭……”李南瓜說得劉蘭蘭的臉紅到了耳根子,說得劉家人個個摩拳擦掌。晚上,劉家人把頭湊到一起,決定在趕街那天,悄悄把李南瓜丟到河裏去喂魚。但是劉家人還是害怕法律,趕街那天的傍晚,他們把全村人叫到舊倉庫前的曬坪上。他們說李南瓜說的那些話是李遇教的。李遇說:“南瓜說的話我打破腦殼也想不出來,怎麼會是我教的?”有人說:“不是你教的,難道是他媽教的嗎?”“反正不是我教的,你們硬要給南瓜找個老師的話,那隻能是他媽了。”李遇的話音未落,一盆糞水潑到他身上,臭得圍觀的人全都捂著鼻子散開。李遇孤零零地站在曬坪上,看著他腳下的影子慢慢地暗淡,慢慢地消失。晚上,李遇打著手電筒來到郭四梅的墳邊,他對著墳墓又是踢,又是拍,然後扯開了嗓門:“郭四梅,你聞聞我身上什麼氣味?人家都把我們侮辱成這樣了,你也不保佑我們,夫妻算是白做了。你要是再不保佑,我就把你的墳撬了……”李遇真的開始撬墳,他把壘著的石頭一塊塊地拆開,直拆得沒有了力氣,才一屁股坐到地上,“四梅呀四梅,不是我怨你,這糞水一潑,我李遇的臉就算掉到了地上,頭再也抬不起來啦。你要是真能保佑我們平安無事,這墳我還會把你砌好;你要是再不保佑,我就讓石頭這麼散著,就讓你的墳再也不像墳……”
一天中午,劉蘭蘭捏著半塊肥皂來到李家,給李遇洗那件被糞水潑髒的衣服。她洗衣服的時候,李遇就蹲在一旁吸煙。劉蘭蘭說:“反正我名聲也臭了,再也嫁不出去了,幹脆你娶了我吧。”李遇摔掉煙頭,就去抓劉蘭蘭的手,抓完手,他們就咬嘴巴,咬了嘴巴他們就抱成一團。忽然,傳來一聲嗬斥:“不許你動我的老婆!”李遇和劉蘭蘭像碰到高壓電線那樣彈開。李南瓜提著菜刀朝李遇劈來。李遇扭頭就跑。李遇跳過王東家的矮牆,李南瓜的菜刀就劈到牆上。李遇閃過劉蘭蘭家的屋角,李南瓜的菜刀就把劉蘭蘭家的板劈削去了一大塊。他們一個在前麵跑,一個在後麵劈,弄得村子裏雞飛狗跳。好幾次,李遇的腿打顫,差不多就要跑不動了,但是菜刀越來越近,他不得不一口氣跑下去,最後在村子裏繞了一圈,又跑到自家門前。眼看李南瓜的菜刀就要劈到了李遇的腳後跟,劉蘭蘭衝上去把李南瓜一把抱住。李南瓜喘著粗氣,說了一句“你真香”,就嘿嘿地笑了起來。劉蘭蘭鬆開手。李南瓜說:“嘿嘿,剛才你抱我了。我喜歡你抱我。”從這天起,李遇把家裏所有的刀鎖了起來,需要切菜的時候,才去木箱裏拿。大多數時候,他嫌麻煩連菜都不切,而是用手扭,用手掐,反正吃的大都是青菜、豆角,用不用刀都沒關係。晚上睡覺,他再也不敢不關門,除了關門,閂門,還在門背後頂上一截小腿那麼粗的木棒。白天,走路或者下地幹活,即使沒有腳步聲,他也會冷不丁地回頭看上一眼,生怕李南瓜從背後襲擊。四個月過去了,李南瓜的手裏再也沒出現過凶器,他該吃的時候吃,該睡的時候睡,該薅苞穀的時候就薅苞穀。李遇以為他一生氣,郭四梅就出來保佑他了,於是,清明節那天,他把郭四梅拆垮了的墳重新壘起來,還在上麵掛了幾樹青。春風一吹,墳上的那幾樹白紙就嘩啦啦地舞動,好像是幾個穿長袖的人在打架。有一個晚上,李遇看見李南瓜已經上床睡覺,並確切地聽到了他的鼾聲,就衝了一個涼水澡,穿了一套新衣服,偷偷地溜到劉蘭蘭家的後窗,用口哨把劉蘭蘭吹了出來。他們貓腰來到曬坪,靠在草垛高一聲低一聲地商量婚事。忽然,一個黑影躥出來,掄起木棒朝李遇的身上砸去。李遇“喲”地叫了一聲,抱著手臂往村巷裏跑。那個黑影緊追不舍,木棒好幾次險些砸到了李遇的屁股。李遇拐了幾個彎,躲到劉順昌家的洋芋林裏,才逃脫了那個人的追擊。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南瓜,他提著木棒一路吆喝:“劉蘭蘭是我老婆,我老婆是劉蘭蘭,你們誰也別想動她。”他的吆喝把整個村莊的狗都調動起來,“汪汪汪”的叫聲持續了一個多時辰。劉蘭蘭在後坡割草的那個下午,李遇把李南瓜反鎖在家裏,揣著鑰匙跑上了後山。他們脫光衣服,剛在草地上滾了一下,就聽到了李南瓜的腳步聲,看見了李南瓜手裏的木棒。李南瓜舉著木棒追擊李遇,赤條條的李遇在陽光照耀下,跳過草浪,飛過低矮的灌木叢,像一名現代足球場上的裸奔者,讓全村人看得目瞪口呆,甚至還引發村人的尖叫和咒罵。李遇跑到河邊,一頭紮進河裏,才逃脫李南瓜的追擊。李南瓜跑回出事地點,用木棒撩起李遇的褲子,像扛紅旗那樣扛在肩上,逢人便說:“這是我爹的褲子。”按李遇的說法,那個下午李南瓜把李家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盡了。李遇和劉蘭蘭把約會地點從草垛改到山坡,從山坡改到苞穀地,從苞穀地改到河邊,不管見麵的地點變換多快,落地的腳步如何輕盈,講話的聲音怎麼低調,哪怕是隻有身體語言,李南瓜總會找得到他們,他就像鞋子一樣緊緊跟著,像氣味一樣死死貼著,讓李遇和劉蘭蘭根本沒機會決定結婚的時間。李遇再也不相信郭四梅能保佑李南瓜不犯傻病,更不敢相信郭四梅能保佑他為李南瓜娶到後媽,所以,他不再給郭四梅上墳,就是清明節也不去上,就讓郭四梅的墳荒著,讓墳上的茅草跟周圍的連成一片。他甚至主動跟工作隊坦白:“過去我是一個迷信分子,現在我保證再不迷信了。”
劉蘭蘭三十歲生日那天,在鏡子裏發現了幾根白發,便拔下來,拿著它去找李遇,說:“你要是再不娶我,我都快變成老太婆了。”李遇抓了抓頭皮:“不是我不想娶你,是怕把你娶過來了,你過得不幸福。南瓜的態度你不是不知道,萬一他控製不住,會鬧出人命的。”劉蘭蘭四下張望,最後把目光落在旁邊的洋芋林上:“南瓜,你別躲了。”洋芋林在風中輕晃,葉片碰出嘩嘩的聲音。李遇說:“南瓜在挑水呢,你都給他弄成神經病了。”劉蘭蘭提高嗓門:“南瓜,你給我出來!我知道你在裏麵。”一陣嘁嘁喳喳的響聲之後,洋芋林裏真的冒出了李南瓜,他捏著扁擔,嘴角咧到了耳根子:“嘿嘿,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劉蘭蘭走過去,攤開手掌:“你看看這是什麼?”“嘿嘿,這是白頭發。”“表姨都老了,如果再不跟你爹結婚,就不能給你生弟弟了。你願意叫表姨做媽嗎?”“你是不是我媽,你是我老婆,嘿嘿……”李南瓜丟下扁擔,一把抱住劉蘭蘭。劉蘭蘭扇了李南瓜一巴掌。李南瓜扯脫了劉蘭蘭的兩顆紐扣。李遇衝上去,把李南瓜的頭按到地上:“你這個癲仔,一點都不懂規矩,她是你抱得的嗎?”劉蘭蘭對著李南瓜的屁股踹了一腳:“流氓。”隻要李南瓜碰上劉蘭蘭,他就叫她“老婆。”劉蘭蘭隻要看見李南瓜,就遠遠地避開,有時避不及就閃在路邊的草叢裏。一次,劉蘭蘭剛剛閃進草叢,就被李南瓜看見了。他撲上去,撕開劉蘭蘭的衣服,咬她的奶頭。劉蘭蘭掙紮著,大喊:“救命呀!快來救命呀!”李遇聽到喊聲,衝到草叢裏,一拳頭把李南瓜打開。李南瓜連滾帶爬,在密集的草地上留下了一道逃跑的小路。李遇扶起劉蘭蘭,目光長久地落在她敞開的胸口上,那上麵是雪白的、挺拔的,有兩道李南瓜的牙印。李遇輕輕地把劉蘭蘭的上衣合攏,顫抖著手指扣上麵的紐扣:“蘭蘭,真對不起,沒想到他的動作比我的還粗魯。”劉蘭蘭哭著,一把扯開扣好的上衣:“你要是再不拿走,沒準哪天他就先拿走了。”李遇一頭撞上去,把該進洞房那天辦的事在草地上提前辦了。辦完之後,他說:“蘭蘭,這次不算數。”“為什麼?”李遇的嘴唇動了幾下,沒有回答。劉蘭蘭推了他一把:“說呀,為什麼不算數?”“我覺得這事不是我一個人在做,好像南瓜也參加了。其實他也參加了,隻不過他做的是前半截,我做的是後部分,好像他把地整幹淨了,我來種苞穀,又好像他種了苞穀,我來收苞穀棒……”“你和你仔一樣,都是神經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