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燕是項羽的爺爺,剛剛擊破了李信二十萬人馬,所以銳氣旺盛,鬥誌昂揚。王翦決定堅壁高壘,采取拖延戰術,雙方相持數月沒有大的交戰。

王翦說:“我準備執行費邊主義,誰也不許出戰,否則死了死了地!都給我留在壁壘內,洗澡、休息、吃細糧!”“注釋3”

那時候的人也喜歡洗澡。隻是到了後來明朝,理學家們發明了元氣,怕元氣散了,才一輩子不洗澡的。於是士兵們就都洗澡、休息、吃細糧,還有喝的。估計黑夫和驚如果命大的話,現在也在營房內穿著老家的絲,洗澡、吃細糧呢。

王翦所謂“費邊主義”,這話是我加的,是小心謹慎、緩步前進的意思。費邊,是與王翦同時期的羅馬共和國的英雄。不過他比王翦官大,是羅馬執政官。在六年之後,迦太基人漢尼拔越過阿爾卑斯山從背部進攻羅馬的“第二次布匿戰爭”打響以後,費邊更被元老院任命為“獨裁者”(羅馬的政治結構,有點類似呂不韋所主張的,是賢人多數體的政治,也就是元老院的眾元老把持國家真正大權)--以抵抗漢尼拔。

老漢(漢尼拔)是個軍事英才,善於像白起提一支孤軍轉戰湖北楚地一樣,他也帶著幾萬人在羅馬所處的意大利半島橫衝直撞,所向無敵。費邊采取規避拖延戰術,避免主力決戰,而是不斷騷擾拖延,直到把老漢肥的拖瘦,瘦的拖垮。老漢遠離迦太基大本營,沒有補充,他的軍隊越打越少,就像走在沙漠裏的河流,終於完蛋了,一滴水不剩了。

王翦要行“費邊”的拖延戰術,這裏有個問號。王翦興師動眾而來,屬於客軍。而項燕就在楚國本土作戰,隨時可以得到補充。這麼拖延下去,豈不是反倒把王翦老大爺肥的拖瘦,瘦的拖垮?如果這時候,東北相鄰的齊人能夠發兵助楚,秦軍隻得遁退。

我們說,形勢已經不同了,如今中原韓魏盡為秦有,成為了王翦向前推進的戰略依托和糧草兵員的征發集散地,給王翦輸血。王翦不至於瘦。而齊人一直苟且偷安,對列國死活置之不問。所以王翦可以安然地待在楚地。

盡管如此,秦軍六十萬人馬,伐楚一年多,需要消耗糧食五十萬噸。算上馬料的分量,就更重了(馬吃的是人吃的十倍。馬光吃青草的話會營養不良)。沒有一個空前發達的農業、連綿不絕的車輛運輸力量和民眾的支持,無法保障這樣大規模的戰爭。所以,估計秦國在新占區的政策比較得當,取得了民眾的支持,能使王翦六十萬大軍得到長期良好的後勤保障。

秦軍休養了很長時間,無所事事。夜晚他們都患了夏季失眠症,軍官們睡在帳子裏,士兵們幹脆去土坡上躺著,幕天席地,偎著土地上白日的餘溫,望見天空裏流星的長尾,想到戰爭快要結束了。綿連戰國時代兩百年的兵氣,終於就要銷為天涯日月平靜的光輝。

漫長的白天又到了,秦兵們實在憋得發慌,就在兵營裏練習立定跳遠和古代手榴彈(石頭)投射。

王翦看見了說:“這些無聊的人再這樣無聊下去,就要爆炸啦。我看可用啦。你們去打聽一下項燕軍的動向。”

項燕這時候不知道怎麼想的,正把大軍向東調動。我們知道,軍隊移動的時候,很容易陣列混亂,露出自己的軟肋,後身和兩翼都容易成為遭受敵人毆打的對象。就像兩個拳擊員在打架,一個突然掉頭去場子邊喝飲料,那他的屁股和兩肋,完全暴露給對手,情等著對手撲上來揍他了。

王翦抓住這一楚軍調動的寶貴時機,令軍中最精壯者為先驅,大舉出擊,痛毆楚軍,大破之。楚軍被追到蘄地以南,項燕一個奔跑不及,被王翦所戮。至此,楚國最後一個釘子被拔,大勢已去。

王翦率兵南下百公裏,直取楚都壽春,壽春陷落,楚王負芻被俘。號稱南方赫赫強國的楚國,至此冰消瓦解。時間是公元前223年。

一個人即使再會作哀涼的詩,也比不上公元前223年楚都城內,某一片帶黃痕的綠葉,隨便地就飄下了枝頭的姿勢。這個曾經主宰南半中國的霸主,有著八百年曆史,襟帶五千裏江山的楚國,有著“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艱苦創業精神的春秋時代強國,到了戰國以後卻走向了沒落。

戰國六國之中,推行貴族政治最頑固的就是楚國。楚的執政大臣皆是公族子孫出身--屈、昭、景、項幾姓王族近親,世相傳授,把持將相,絕不聞異姓為之,末期又是貴族王叔春申君黃歇長期專權。貴族政治把楚國引向腐朽,亦可發人一歎。

而秦國的職業官僚政治,使得它繼續獲得更大成功:楚國覆滅之後,楚屬吳越地區,包括上海(春申君的封邑轄區)乃至更遠的浙江、福建、廣東(番禺)地區,都迅速被秦軍收有。

最後,我們說一下項燕。項燕戰敗,頭顱被切下來了,這是明載於史冊的事實。但是楚國人不願意接受這一點,因為項燕善待士卒,數次有功於楚國(戰敗李信),楚人憐之,所以盛傳項燕未死。有一個星占術專家在作品中傳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曆史有著驚人的巧合,十五年之後,就在項燕戰敗,頭顱落下的地方--安徽蘄縣(今宿州地區),有一幫平民,人數約九百,冒著連綿的夏雨,走過這裏,地點叫大澤鄉。其中帶頭的陳勝,突然不想走了,他認為造反更利於自己人生觀和價值觀的體現。於是他振臂一叫,詐以項燕為號召,帶領九百人揭竿而起。

陳勝的戍卒的起義挺進路線,正好跟王翦伐楚大軍相反,攻打占據蘄縣(王翦與項燕會戰的地發)以後,又迅速北上到達河南淮陽(就是黑夫和驚跟隨王翦攻打的地方)。陳勝攻據淮陽,建立政權。這時候,原項燕軍中一個叫周文的人--負責給項燕軍占卜看天時的,來找陳勝,自說會打仗。於是陳勝任命他率數十萬大軍,直攻函穀關,攻進函穀關,掀起了轟轟烈烈的秦末農民起義戰爭。

不過周文畢竟量小,在函穀關內,被章邯有打了出去,直至敗死自剄。這都是後話不提。

十一

時間已經到了公元前221年,王翦攻楚後的第三年。中國就要大同了。

王翦的兒子王賁,在這一年,帶領一支數目不詳的軍隊,離開中原東郡(秦占區),向最後的東方大齊悄然逼近。

這時候的齊國,用老子的一句話來形容是“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最貼切。四十年來,齊國一直采取鴕鳥戰術,所以從未受過兵火。這樣的太平盛世,馬兒都用不到戰場上,所以農村拾糞的小孩們都追打著馬,讓馬兒多下些糞。

齊王建即位的時候(他是齊湣王的孫子,齊襄王的兒子),正是公元前260年長平之戰前一點。但是他對長平之戰坐視不救,當時秦國是秦昭王、範雎時代。接下來的呂不韋時代、秦王政時代,凡四十年,齊兵從不曾列隊西向。

齊王建聽到的,是朝臣和賓客眾口一詞的綏靖言論。齊王建的朝臣和賓客,都受了秦國的金子,大造親秦輿論。這是秦國遠交近攻的勝利,也是齊國居安不知思危的教訓。等到王賁的大軍壓境了,齊王建還在幻想著與秦人和談。他懷揣著禮單駕車去秦國,要找秦王政說項。東門(雍門)的司馬,橫著大戟一把攔在他的馬前,喝道:“不許走!請問,齊國所以有大王,是為了社稷,還是為了鬧著玩的?”

“當然是為了社稷!”

“那麼大王如何可以離開社稷而人不測之秦國!”

於是齊王建又沒主意了,隻好返馬回去。

即墨大夫聽說雍城司馬把齊王建趕回來了,覺得齊王建似乎能聽得進良言了,於是也趕緊進來獻上良言:“如今三晉已滅,三晉貴族逃亡至齊的,以百數。大王不如資助他們以十萬大兵,向東可收複三晉失地。楚國逃亡至齊的大夫,也有百數,大王助之以十萬之眾,可以南下而收楚。如此,齊國可重新立威於天下,與秦平分秋色!”

齊王建不聽。到底還是跑到秦國求和去了。

秦王政說:“可以給齊王一塊五百裏的封地,讓齊王在那裏走馬以糞吧!”

於是,齊王建高高興興回臨淄來了。心說,齊國地方數千裏,我能有五百裏,亦不算太賠啊。

於是,齊王建不修工事,不繕守備,單等著秦軍來結束他的狗命。王賁大軍順利開進了臨淄,臨淄人不敢拿起武器抵抗。齊王建接待了王賁,說:“寡人是否可以去‘共’地領那五百裏封地了?”

共地,在河南輝縣,是從前共工先生在這裏治水的地方,處於黃河改道和泛濫最頻繁點。共工當時拚命用堵水的方法,但失敗了,因為當時的技術能力不夠。如今的戰國時代,列國紛紛在黃河兩岸修了大堤--基本上還是沿用了共工的堵的方法。但是由於有了鐵器,堵得很成功,黃河已經馴服多了。有的河段工程浩大可觀,兩岸之堤互相距離五十裏,足夠黃河洪峰到來時水在裏邊折騰。共地也變成好地方了。

王賁說:“那您就快收拾收拾,去共地住著吧,五百裏沒錯。”

齊王建實在是不懂地理,五百裏什麼概念啊?半個中原都被劃拉進去了。區區共地怎麼能有五百裏啊?

他來到共地以後,秦人讓他住在一塊鬆樹、柏樹坡上。於是齊王建回到了共工時代,改穴居和巢居了。最倒黴是沒有吃的。他隨身帶的金銀財寶都不能頂飯吃。好在天上很快掉下來了餡餅--對不起,掉下來了雨水。於是齊王建在雨水裏苦苦地漚著。

我們很替齊王建叫屈。列國被滅亡以後,亡國之君都沒有被砍頭,也沒有被關在雨地裏餓斃的。齊王建侍奉秦國最謹,遭遇卻最差。真是天道無常,常不與善人啊。

大約列國長年與秦交兵,已經地盡兵空了,不甚可懼。列國的土地是一點點輸給秦國的,秦人已經逐步在新占區統治熟了,不怕造反,所以不妨留其亡國之君一個活命。唯獨齊國尚大,民間力量尚勇,齊國土地不曾殘失給秦國,秦人在齊國屬於新外來戶,沒有既有的統治基礎。所以秦國不敢再讓齊國的領導人活著,以防被民眾拿去作反秦精神領袖。

所以,我們給亡國之君一個忠告:如果你是一點點亡的,那還可以最後保住一條命。敵人可以善待你。如果你是突然一下子整個亡的,那敵人肯定會敲掉你的腦袋。

所以最好不要一下子整個亡,要支撐著慢一點。

秋天的雨水占領了有史以前就屬於它的共地的鬆柏坡,雨水翻弄著大地的衣裳,把鬱結的恩仇反複拍打。它漫漫灑灑,直到傍晚時分,齊王建在雨中又冷又餓。不知道他心中想的是什麼。

齊國的一些人,怨齊王建不早與列國合縱,就作了《鬆柏之歌》來哀憐和諷刺他。歌詞說:

“鬆樹啊,柏樹啊!

害得齊王建餓死在鬆柏之間的就是那些‘客’啊!(就是齊王建身邊的媒體啊,天天吵吵著親秦輿論的!)”

《鬆柏之歌》伊伊嗚嗚地傳唱著,算是齊國滅亡的悼歌。

在齊王建最後的生命裏程裏,他看見林中出現了祖先齊威王、齊宣王、齊湣王的身影。他們衝他搖頭,然後轉過身,離他而去。

風雲變幻的春秋戰國,粉墨登場的君王將相,貴族、布衣的前後主演,伴著齊王建在鬆柏坡上的最後咽氣,至此全部謝幕了。

浮生埃露,恍然一夢;千載轉瞬,悵焉終古。

六大諸侯王族的破滅,給我們以怎樣的啟示呢?六大王族的衰亡,原因是什麼呢?

貴族政治下,六國貴族們(即君王的遠近親族)各自壟斷其所在國的政權,世襲和包攬著將相官位,長期封閉,不許參與,勢必使這些個家族腐朽、脆弱、落後,最終被外界勢力摧毀。龍蝦放久了也會長蛆。政治不能是一個小團體長期獨擅。

在秦國,法家敢於運用革命暴力,徹底打碎大家族分封與貴族壟斷,把官僚機製市場化、人才化、布衣化、考核化(四化),出現了布衣卿相如張儀、範雎、呂不韋、甘茂、白起、李斯之徒。所以法家的改革,成就了秦人的壯大。法家的職業官僚政治,取代了六國大家族貴族政治,是曆史不可阻擋的潮流。

逝者已遠,來者猶不可想。

公元前221年,秦王政並吞六國,設天下三十六郡,西至甘肅寧夏,東到大海,北含遼寧、內蒙,南及閩粵,天下黔首大安。秦人在歡樂,六國貴族在憂傷。歡樂和憂傷,是人類前行緊緊相隨的兩行腳印。

秦王政自比於“三皇五帝”,以為上古未有之功烈,遂自號皇帝!

秦始皇周行於天下,封禪於泰山。他站在泰山之巔,翹首眺望遠大的夜空,看見星群的寧靜和顫抖。廣漠的宇宙是如此空曠孤單,礦石與星塵,在穹廬以外,在地層深處,各自從事著自己深默的過程,操演著無邊無盡的一團沉靜。

至此天下風高草長,日子何其悠揚蒼茫。青銅啊,霸主啊,短兵相接啊,天下之君頓戟一怒啊,秋風黃葉伏屍百萬啊,沉者自沉,浮者自浮,都似一江春水,向曆史深處流去吧!

“注釋1”據《漢書地理誌》雲:“太子丹賓養勇士,不愛後宮美女,民化以為俗,至今猶然。賓客相過,以婦侍宿。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此戲婦之權輿也。”

“注釋2”這兩封家書,出土於湖北省雲夢“睡虎地”四號秦墓。

“注釋3”史書上說“休士洗沐,而善飲食”。

§§就算大結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