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約會楚頃襄王的事,齊湣王繼續自我解釋道:“魏人當時還散布寡人的謠言,說寡人要通過楚國與秦人講和,以圖三晉,說楚國的使者蘇修已經到秦國來了。導致天下聞言,鬧得洶洶然。魏人還中傷寡人,說寡人要請回秦國的代理人--韓瑉,與秦結好。這都是誹謗。我確實跟韓瑉接觸過,但是要請他回來的話,一定是先爭得你(李兌)的同意的,怎麼會貿然叫他回來。而且寡人與楚王使者韋非談話時是這樣約定的:假如寡人與楚王謀麵,一定隨後與三晉及燕國會盟,約三晉、燕與楚國,聯合攻秦。所以,寡人根本沒有暗中結秦的意思,有的話,也是魏國這個可恥的流氓逼迫寡人的!”

最後齊湣王又重申了把攻占宋國的所得(肥得流油的“大上海”--商業城市陶邑),封給李兌的舊願。李兌聽了這些解釋,甚悅,表示願意再次督促三晉五國之兵,為齊湣王攻秦,以便齊湣王攻宋。

蘇秦對於齊湣王的這些解釋,是讚同的。因為齊湣王已經開始與宋國講和,乃至要撤兵,已經失去了令三晉攻齊的機會。並且,齊若與秦相合,則三晉和燕是不可能得以攻齊的。在目前沒有吞宋的情況下,秦國也就不可能參與攻齊,試圖以三晉和燕伐齊,是不可能成功的。

公元前287年,齊湣王二次伐宋的時候,身後各諸侯國對齊國的這一場危險的偷襲陰謀,暫時終止了。這主要是因為燕國走漏消息,令齊防備,齊及早撤兵,此外,孟嚐君隨後給出的促使趙國當家人李兌也跟著攻齊的計策,即假裝宣傳說三晉要通秦,使得齊搶先要與楚王和秦見麵,齊秦複合,以此激怒趙國,使得趙來跟著伐齊。這一計策,並不甚妥當,因為它雖然使得趙國怨恨齊,但怨恨不等於他敢攻齊,齊秦若合,三晉反倒更不敢攻齊,反倒令齊國更安全,這個就不再羅嗦了。總之,孟嚐君此計,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意思。而蘇秦當初配合孟嚐君推動這一計策,可能主要是因為燕昭王以暴露,所以需要讓三晉也鬧起來,從而給燕減壓,並且使得齊湣王必須善待燕,以預防三晉。但真的落實齊秦相合,是對三晉和燕都不利的。

這一番運作,也有一個積極收獲,就是趙和齊的關係,畢竟出現了一度的緊張,在李兌看來,齊湣王確實有無故要背叛自己,與秦相合的嚐試(還接來了楚國使者),雖然齊拚命解釋,但齊趙關係還是有所損害。蘇秦一定程度地取得了“離齊、趙之交”的成效,這對於未來促趙伐齊和避免齊趙聯合伐燕都有意義。

這次運作,總之是操之過急了。

公元前287年中的這一番國際形勢,真是風詭雲譎,變幻莫測,當局者迷,旁觀者亦不清。

這年八月,齊國第二次伐宋的大軍,在與宋國講和後,從宋國铩羽而歸。這主要是宋康王的太子比較得眾,上下堅守,再加上三晉和燕國一度謀劃從背後攻齊,齊軍幹脆撤離宋國算了。

八月以後天氣轉涼,蘇秦還待在趙國邯鄲這裏呢。之所以沒有按原計劃回去大梁,不是因為他不想走,而是他被趙國扣留了,準確地說,被拘禁了。

蘇秦近期活動的重點,就是暗中破壞齊、趙邦交,促趙伐齊。過程是這樣的:按孟嚐君的主意和要求,蘇秦嚇唬齊湣王,說趙國在成皋不主動攻秦,暗中欲與秦講和,將不利於齊國。齊湣王聞言,趕緊通過楚國而結好秦國,以防範趙國,齊趙關係緊張。趙國看見齊國背叛自己去和秦人眉來眼去,以防範自己,頓感惱怒和被愚弄,於是趙相國李兌也一度猶豫要不要攻齊。齊湣王及時發覺,從宋國撤兵,並趕緊籠絡李兌,通過自己的一番解釋和一塊畫餅(封邑陶邑)給李兌,恢複了齊趙邦交。孟嚐君、蘇秦離間齊趙以促成趙國等三晉聯合攻齊的目的,沒有達到。

但是,由於蘇秦對齊湣王的恐嚇,齊國就提早從宋國撤軍了,並且想私下通好秦國,以防備趙國,雖然隨後齊湣王就此向李兌做了詳細(四條)解釋,把責任推給了魏國,李兌表麵上說是高興,實際對齊國還是猜疑和不滿。你退兵和聯齊,不都是防備我嗎?這時候,魏國的孟嚐君和李兌下屬的大將韓徐為,都是積極的反齊分子,都來慫恿李兌,說應該背齊,最終李兌決定,發出趙國兵,和魏國兵一起,向東蜷伏在邊境上,防備齊國,並隨時準備對齊發起進攻。

但是李兌這時候對於是否真的攻齊,仍然是態度不明朗。李兌原本一貫是親齊的,為了從齊國那裏得到自己的“大上海”陶邑,並不願意攻齊。

這時候,燕昭王又來給添亂了。他派人對李兌說:“請不要任用蘇秦辦事。”

此時趙國有攻齊的意思(但不明確),而燕國是有明確的攻齊之意(這一點對趙不會隱瞞),但是攻齊還是反過來又保護齊,這都是搖擺未定,燕昭王說這話,等於表示我討厭蘇秦,蘇秦跟我不一條心。則蘇秦是不願意燕國有攻齊的想法的。那麼,蘇秦也就不可能在前麵有離間齊趙的行為(實際恐嚇齊湣王,是有的),以此來保護蘇秦--一旦最終李兌選擇不攻齊而是追隨齊時,不至於傷害蘇秦。

但是,燕昭王這一自作聰明的做法,反倒令李兌懷疑蘇秦:齊國本來好好地叫我們攻秦,齊去攻宋,結果齊卻過早撤兵,又一度跟秦國欲相合,這是不是都是蘇秦在搞鬼啊?並且李兌可能也從其他一些渠道了解到蘇秦有此類行為。於是李兌反倒認定蘇秦離間了我們趙與齊國,使我好好的“大上海”不能到手。於是李兌暫停了邊境欲攻齊的軍隊,想轉而跟齊國重新搞好關係。要想重新搞好關係,就必須把責任推給蘇秦。(說我們布置兵在邊界,這些與您的猜疑,都是前麵蘇秦給搞出來的,不賴我。咱們還是繼續好吧,以後該給我大上海還是給!)這就等於要出賣蘇秦,以免去李兌本人之罪過,從而挽回齊趙關係和大上海。

於是,李兌扣留了蘇秦,並派人向齊湣王揭發蘇秦的間諜行為:“蘇秦想謀攻齊國!如果齊國能不任用蘇秦,趙國願意和齊講和,願以齊為上交,天下有謀齊的,我們請替齊國攻之!”

可惜齊湣王不信,並派人來邯鄲見蘇秦,說:“我和你有謀在先啊。”總之不信李兌的話。

這時候,蘇秦已經在扣押之中,走不了了,唯一的辦法就是寫信請燕昭王幫忙解救自己離開趙國。但是燕昭王隨即回信:“一定要跟趙國搞好關係,這樣對燕國有利。”不許蘇秦離開。

一旦趙國真攻齊,燕昭王就想跟著去。並且,燕昭王南邊就是趙和齊,他必須和趙搞好關係,以免齊來打他。而蘇秦是他的相國,如果違逆李兌的意思,硬從趙國離開,會令趙國懷疑燕國(無攻齊之意),所以不叫走。

蘇秦沒辦法了,隻好又拿出塊木板(牘),用毛筆在木板上寫成信,發給燕昭王,再次請求組織上援救。但是“組織上”已經對蘇秦這個孤膽間諜,充滿了猜疑和冷眼。蘇秦雖然忠貞不二,為燕國利益奔走,不惜冒著生命危險,但長期離外,燕昭王屬下的群小,就頗有些冷言惡語,中傷蘇秦,懷疑蘇秦被齊湣王腐蝕拉攏,變節向齊,甚至阻止燕國攻齊(其實這是因為齊湣王已經警覺,而且趙國李兌總想親齊,對攻齊一事態度曖昧,所以蘇秦勸說燕國不要首倡,要跟在三晉攻齊的後麵行動)。但燕昭王在群臣的“愛國主義”慫恿下,是急於攻齊的,對於蘇秦總是想晚一點攻齊,勢必不滿。實際蘇秦想晚一些,主要是時機未到--齊尚未吞下宋。

不管怎麼樣,蘇秦寫給燕昭王的求救信,命筆十分為難,他先試圖解釋和降低燕昭王對自己的不滿,說:

“雖然上次沒有攻齊,但是事情還是好的,因為齊國相信我,已經不攻宋國了,想和秦國通合,導致最終李兌還是緊張,於是現在李兌用孟嚐君和韓徐為的意見,發兵屯在邊界,以防備齊國。所以,齊、趙已經相背了(暗示自己對燕國的功勞)。如今趙國軍隊蜷在邊界,孟嚐軍和韓徐為越發有要攻齊之意。大王如果判定趙國一定會攻齊,而絕不會和齊國相善而共同謀燕,那麼我請求得到齊國允許而回去(回燕國)。如果大王不能確定趙肯定不合於齊而謀攻燕,那就是齊王叫我回去,我也不會回去。任何可以惡齊趙關係的事,我都毫不猶豫去做,惡之也行,辱之也行,跟趙成為大仇都沒關係。(若趙已成攻齊之勢,我就沒有必要留下,相反則必須留下,繼續從事離間齊趙的工作。)”

“如果大王說:‘一定要和趙國搞好關係,這樣有利於燕國。’臣不明白這是何故。(燕昭王想和趙國搞好關係,所以不希望蘇秦違背李兌意願離開趙國。)奉陽君所要的,就是跟齊國循善,這樣才能保住齊國許諾給他的封地陶邑。我如果令齊趙交善,李兌必然會容我,但這不利於燕國。趙國如果不能用於攻齊,您跟他交善也沒有用處。齊趙之惡已經不小了,希望大王趕緊拿定主意,從而幫我把它最終完成。趙國扣留了我,他們另派別人前去齊國聯絡感情的話,必然有害於燕。我被扣留在趙,等待被做成魚肉下廚房,我也不利於自身。”

燕昭王認為重點是燕與趙搞好關係,所以不願意蘇秦違逆李兌而離開,那將表示燕國令趙生疑。但蘇秦認為重點不是燕趙搞好關係,燕趙搞好關係有意義的前提是趙與齊相惡,而李兌本意是不可能會跟齊決裂的,留著蘇秦被李兌抓著,李兌必然另外找人與齊恢複關係(實際李兌派去齊湣王的使者已經在表達要齊趙複好),一旦齊趙複好,燕趙相好,還有什麼用呢?

蘇秦嘴巴硬,明明自己要死了,卻不肯屈尊喊“救命”倆字,而是從形勢上分析,說自己扣押著對燕國不利,令燕王救他。隻是在最後略說了“魚肉下廚房”,微微有點求救的意思。

這封信送出去之後,還沒等到回信,邯鄲這麵形勢轉惡,李兌看自己派人揭發蘇秦,齊湣王卻不信,不搭理,李兌就自己動手,派屬下“韓徐為”直抵蘇秦的旅館,當麵指控蘇秦為間諜:“有人已經告訴奉陽君了:使齊國不相信趙國的,就是蘇子你!勸唆齊王召回觸子,使齊國不再伐宋的,就是你蘇子(意思是齊及早從宋收兵,是為了防趙)。使齊國暗中通過楚國,陰謀與秦人結好,以便齊秦夾脅趙國的,也是蘇子你。(這話不假。)而且你還勸齊王,把我們趙國發往齊國結好為質的王子,用兵甲包圍起來(這麼做是為了防範趙人進攻齊國)!我實話告訴你,齊王真要這麼幹,我就把你也用兵甲圍起來!”“注釋15”

部分事實麵前,蘇秦沒話了。韓徐為聲色俱厲,言語極惡,甚至恫嚇要派兵圍蘇秦。蘇秦開始焦慮、恐懼,在旅館裏做惡夢。

蘇秦沒辦法了,隻好叫他的特派員(就是負責傳遞書信或口信的聯絡員--辛謁),向燕昭王傳口信,請求讓自己從趙國逃跑:如果得不到營救,自己隻好設法逃離趙國,請燕王批準。這是最後一招了。

但是口信送出去後,燕昭王卻沒什麼反應,完全不理會蘇秦的處境安危。他派盛慶送來的回複是:“不許逃離趙國,否則不利於燕國,且我憂之。”大約燕昭王覺得,蘇秦是燕國的相國,從邯鄲不辭而逃,會損害燕趙關係。他隻憂慮於燕國,而不憂蘇秦。

蘇秦非常傷感,在接下來給燕昭王的第二封信裏,吐露了自己的憤懣:“臣送出上封信之後,韓徐為對我言語甚惡。死亦大物也,不快於心而死,臣甚難之。”

這是牢騷了。

接著寫道:“所以我叫辛謁送口信,說希望從邯鄲逃走。但大王叫盛慶回複說:‘不利於國,且我憂之。’我因此也就不敢離開。”

接著,信中透出一點燦爛的陽光:“您派來的兩個使臣,甚善。現在李兌、韓徐為對臣的態度逐漸轉好,甚至露了點口風,答應我可以離開趙國。”但是這縷陽光很快又被另一片烏雲掩蓋,“齊王得知我被困於趙的消息,對趙國的行徑表示勃然大怒,他特意派來使臣叱責李兌。還威脅李兌,假如李兌不釋放我,他就派橋先生去宋國當相國,與宋通關複好(意思是要打趙國。齊湣王是個講義氣的糊塗人啊!)。李兌聽了,也勃然大怒。派人質問我,問我是不是偷著又唆使齊王背趙通宋以謀趙了。我答以‘I don't know’。李兌氣得沒法。總之,齊王前來罵街,意思是想救我,結果好心卻辦了壞事:齊趙互相日益憎惡,李兌盡歸罪於我,以為是我陰謀挑撥的。恐怕再拖下去,我將沒救了。請您派人反複言說,必毋使我久留於趙。”

這封信裏,蘇秦不那麼鎮靜了,開始直截了當請求燕昭王了。

但是燕昭王還是不同意。

於是蘇秦給燕昭王寫了第三封信,信中開始,蘇秦透露了趙國這邊的最新形勢:齊國派來使臣公玉丹,許諾送給李兌另一塊封地--蒙邑(宋邑,河南商丘附近,大約是齊已經從宋國攻得的),李兌接受。這等於是李兌把前段時間齊趙關係緊張歸罪於蘇秦以替自己解說之後,齊湣王也願意與趙複好,並用封邑拉攏李兌,以穩住趙國為首的三晉,避免齊國在尚未吞宋的情況下,自己的國家安全先受到威脅。這是齊趙循善的舉動。如果齊趙按照這個勢頭進一步“循善”下去,齊、趙合作,未來難免一起害燕,燕國就更危險了。蘇秦在信中還說,他在嚴密拘禁下(沒有計較燕昭王對自己的絕情寡義),而是冒著風險,嚐試著去見齊國使臣公玉丹,試圖說服他不要送給李兌該封邑。但是由於這一封信在“馬王堆漢墓”裏被曆史的力量所侵削,十幾個漢字脫落了。蘇秦是否說服了公玉丹,無從讀知。但這一新的情況,使燕昭王意識到,齊國把蒙邑送給李兌後,齊、趙必將更加緊密結合,而燕國攻齊複仇的計劃就會破產。燕昭王很是擔憂,為此很需要蘇秦到齊國去,阻止齊人落實給李兌的封邑。燕昭王這才開始同意為蘇秦設法脫離趙國虎口了。

蘇秦在這封信的末尾,給出對策,並聲明自己的危險:“我打算令齊國與趙大惡,從而拋棄趙,我對齊王說,趙國表麵上要結好齊,陰裏是見外,要謀害齊,這樣,齊、趙必大惡。李兌、韓徐為不信任我,甚不願意我去齊國,也不讓我去韓、魏。燕國如果麵對齊、趙之爭,必然甚安美。臣甚患趙之不出臣也。智能免國,未能免身,希望大王為我考慮,就是因為此也。”意思是,我的智慧能使得燕國免去災禍,卻不能令自身免去災禍,真是夠氣悶的。這有點自嘲,也是對燕昭王的委婉的譴責,你隻想著國家利益,不管我的“人權”啦。

最後,蘇秦點名:“請大王派使臣田伐,或者使孫,倆人中哪一個,來說趙國放出我。”

看來蘇秦確實急了,開始點名要人幫忙來了。(沒有第一封信那麼鎮靜,隻是分析形勢呢。)

燕昭王這回沒再拖延,派出蘇秦點名要的二人之一,跑到趙國,對趙國當局拘留蘇秦的行為提出嚴重抗議,說:“你們扣留寡人的臣子蘇秦,猶如免寡人之冠也!”在當時,有身份的人要戴冠--冠不是帽子,冠沒有帽子的防風護發作用,它隻是個奇形怪狀的長條條,插在腦袋頂上,是區別身份的標誌,類似選美小姐戴的水晶冠,是榮譽。免冠表示變成了罪人,隻有犯人、庶民和奴仆不能戴冠。你們免寡人之冠,豈不是揪寡人的頭發,蹬寡人的鼻子和大臉。

蘇秦這前後三封求救信,文辭因時而變,起伏動蕩,別有風格,算是中國最早最好的書信體散文了。終於,在燕、齊兩國的壓力之下,趙國宣布放人。蘇秦挨過了前後數月的拘留,脫離了趙國的虎穴,從一場惡夢中全身而出,揚鞭策車,回奔齊國。

蘇秦乘坐著“溫車”,向臨淄而去。溫車是設有臥鋪的車子,像個會走路的火柴盒,左右還開著兩個小窗。冬天的雪花打在溫車的側窗上。透過窗子,蘇秦看見兩旁閃晶晶的山野,以及偶爾躥出小鹿和野豬的道旁密林。

一路上,蘇秦望著車轍所壓過的殘雪,看見雪中冒出的草芽,心中湧起一些哀傷的念頭。天氣已經從來時夏秋之季,變成了殘冬的末尾,自己在邯鄲被拘,一待就是半年啊。那些國道兩旁遠處的深林裏,絕無人跡,雪跡於是很多。一些梅花鹿在遠處的雪中尋草,它們似乎比人類更加自由。

這個生逢其時的中年人--蘇秦,剩下的日子將更加艱難。

蘇秦的目標很明確:先五國攻秦,促使齊能攻宋,並使得齊秦關係破裂;再離間齊趙,使齊與三晉關係破裂;最後,合秦國與三晉之兵加燕國以攻齊,實現弱齊強燕的根本目標。這三個步驟,就是扁擔歌的三個樂章。通過蘇秦的一番攪和,最終要把東西兩極中的東極強國齊國,攪和下曆史舞台。這裏邊的錯綜複雜,頗費周章。

蘇秦被營救離開趙國以後,進入齊國,終於成功地挑撥了齊、趙關係,說服齊湣王,不把蒙邑封給奉陽君,使齊、趙邦交徹底惡化,給蘇秦的第二樂章,劃上了完美的休止符。李兌一看,蒙邑跟自己無緣了,“大上海”陶邑肯定也沒戲了,於是異常暴怒,正式宣布跟齊國離交,並在同年,公元前287年,命在齊、趙邊界一直蜷縮著的軍隊,在趙將的率領下攻齊(其實早就蜷縮呢,因扣押蘇秦和齊湣王承諾給蒙邑,而一度中止)。並且在次年,公元前286年,又以韓徐為為將,攻齊。

蘇秦預期計劃中離間齊趙的關鍵第二步,成功了。

這時候,燕昭王對蘇秦的不信任也與日俱增,終於派特派員“盛慶”來通知蘇秦,讓蘇秦收拾收拾東西下崗,另派他人接替蘇秦的職務。蘇秦感覺很委屈,就寫信給燕昭王,申辯冤情:“注釋16”

“燕、齊交惡已久矣,臣處於燕齊之間辦外交,固知必將被人懷疑。我的基本計劃是:齊一定會成為燕國的大患。臣在齊國使燕齊相循好,大者可以使齊國不謀燕國(不謀攻燕國),其次可以惡齊趙之交,從而便於王之大事(報仇雪恨)。”(注意:這裏蘇秦喊燕昭王為“王”,而從前信裏偶爾呼燕昭王為“足下”。現在形勢窘迫了,快下崗了,不敢自負而呼“足下”了。)

“臣受命任齊以來,齊兵數出,未嚐謀燕,甚至撤走了鄰近燕國的北部邊防部隊,用到攻宋和防趙方麵(這是我的功勞啊,燕國處境安全了)。而齊與趙的關係,一美一惡,一合一離,但燕國不是跟齊國一起謀攻趙,就是跟趙謀攻齊(總之沒被齊趙合夥欺負)。”

“奉陽君李兌出賣我,歸罪給燕國,以求能得到齊國許諾給他的陶邑之封。公玉丹又來趙國送給他蒙邑。大王為此憂慮,於是解脫我離開趙國,然後強求我去齊國。我去了齊,使齊與趙又交惡,使齊國不給他蒙邑。大王做的決定,我以死任事。我雖然沒有大功,自以為可以免於罪。如今,齊王(因為什麼事,責怪燕國)指責大王(於是你怪我沒工作好,沒盡心),大王不想想齊王這人有多不講理,而認為是我工作沒弄好的責任。我甚是害怕。”

“從前,張魁被齊王殺掉,大王因之受辱,襄安君(燕昭王弟弟,在齊為質)被阻攔不能回國哭喪,大王心中苦之。齊王又召我回齊國,我不想去,想叫齊王扔掉我算了(因為沒保護張魁和襄安君,我有責任,不稱職,所以不想再幹了)。大王說:‘齊王不講理,連老婆都敢殺,這事怎麼能怪你呢?’(意思蘇秦無罪責。)所以,強讓我又去了齊。這兩件事都是大事(比起目前這次齊王指責汙辱你),大王都寬赦了我,我受大王之賜啊(言下之意,大事沒幹好,你都能理解,這小事我沒幹好,你卻怨了我了,要撤我職)。我那次又去齊國(當臥底)之前,臨走時,固然知道必將有人會中傷我,所以臨行獻書,說:我在齊國貴重的話(混得好),燕國的大夫們將不信我(肯定是出賣燕國利益,才被齊人貴重)。如果我在齊國賤(混得不好,官小),他們又將看輕我。我在齊國得到重用,他們將不斷對外提出更高要求。齊國一旦對燕國有什麼不好的,必將歸罪在我身上。天下諸侯不攻齊,他們就將說:蘇秦這是善於為齊謀劃考慮,替齊人著想啊。天下諸侯攻齊,他們又會和齊人一起拋棄我。我的處境,如立於累卵之上。(確實不好幹啊。如果要下崗,就下崗吧,這也不是什麼好差使。這裏說的“他們”,固然是指燕大夫們,但這是客氣和恭敬,實際也等於說燕昭王的心態。)”

“大王看了之後,就對我說:‘寡人一定不聽眾口造言,寡人堅定不移地信任你。你怎樣都可以,帶了家屬小孩去齊國,以讓齊國信任你,也可以;幹脆脫離燕國,專在齊為官,也可以;甚者,與齊國或別國謀攻燕國,必要的話,也可以!隻要能最終成事就行。’我心中仗恃大王這話,於是怎麼對齊王來說來搞,無不用上了(沒有疑慮、顧忌了,哪怕一時似乎是對燕不利的東西)。”

“現在,大王聽了眾口造言,以我為有罪,我感到很恐懼。大王對於我,從賤人而貴人,我尚未有以報答。當初我四處求得卿與封號,皆不中意,大王卻給了我這兩個,我舉天下歸您,要使我對於此封號不慚愧。我被困在趙國時,大王為了救我,派人對韓徐為嚷嚷:‘扣留蘇秦,猶如免寡人之冠!’臣之感激大王,深入骨髓。臣甘死樂辱,以報大王。如今大王叫我下崗,說要另用您所善的人,若是這樣,我請為大王侍奉這人,如果大王非常割舍我而專用所善之人,我願意交接回老家,以後苟得時有相見大王,也就盈願了。”

這封信寫得情真意切,平實真率,都是肺腑之言。大約經過蘇秦這一番對往事點點滴滴的回憶,流露出的赤誠之情,以及對自己處境的確實見解,使得燕昭王暫時放棄了對蘇秦的疑慮或不滿、責怨,叫蘇秦繼續留在齊國當間諜。

大約是在這件事之後,或者也許是在最初被排遣後,總之也不知確切什麼時候,蘇秦還給燕昭王寫過一封虛擬辯論的信,論說該怎麼看待和評價一個人,該追求什麼,如下:

“今日願跟大王您做一番假想的對談。假如我孝如曾參,信如尾生,廉如伯夷,那麼即使有人說我如何不好,我是不是也可以無慚愧呢?”

“大王必說:當然可以啦。[有曾子、伯夷這樣偉大之品行,那就是別人再怎麼貶低我,也是自信和無愧的。曾參這個人,天天守著父母,一宿也不肯外出,為此不惜拒絕做官,從而獲得了孝的美名。尾生這家夥更厲害,跟女朋友相約於木橋下,女朋友不來,發了大水,他守信不走,抱柱而死(活該)。而伯夷老家夥,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不肯為武王臣子,獲得了廉的舉世高名,都是春秋戰國時代,最大牌的天下榜樣了。能達到這三人水平,還有何慚?]”

“我說:假如我有這三樣品行以此侍奉大王,是否足矣?”

“大王必說:足矣。”

“我說:您覺得足矣,我則不侍奉王了。孝如曾參,那就不肯離開親人父母,不足以(出差千裏為弱齊強燕奔走)益於國。信如尾生,就不誑誕,不足而益國(為國家增益利益)。廉如伯益,那就不偷竊,不足而益國。(意思是,這些人都做不來事。)臣以為,信不能與人俱通徹,仁不與王皆立。”

“王必說:難道仁義不可為嗎?(不可追求仁義嗎?)”

“我說:怎麼不可。人沒有信,就不通徹,國沒有義,就不能稱王。但是,仁義是所以自為也,非所以為人也。自複之術,非進取之道也。從前夏商周三王相代而立,五霸交替為政,都是因為不複其常(不重複舊模式)而成功。如果以為複其常可以為王,這是照章辦事之主,自複之術啊,非進取之路也。我是進取之臣,不事無為之主。(如果您隻想自複)臣請辭歸而回到老家洛陽,回去挑著筐種地,不要辱於大王之廷了!”

“大王說:自複不夠嗎?”

“我說:如果自複足能弄好國家,那麼楚的地盤將出不了沮水、漳水(湖北省),秦出不了商於,齊出不了臨淄,燕也不了句注山。它們都是靠著不複其常(不自複,重複常規)而取得前進、進益的。”

總的來講,蘇秦作為縱橫家,認為仁、義、孝、廉、信這些好的道德是要的,但又是不足夠的,這些都隻是自我修養,把自己本人弄好罷了,但不足以取益國家。隻強調這些傳統的東西,或者類似的傳統的東西,以此管理國家,這是自複之術(重複從前老路),非進取之道。進取之道,要求的是能求得利益和功績,這時候,可能就要不講信(信用)、廉正、仁義了。有所變通了,至少,不以僅僅達到了這些,就自矜於世,認為是最了不起的大臣了,君主也隻看重人臣的這些。是為自己修養而已,不是用於對外建設。並且說這是“自複之術”。

這就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明確對孝、信、廉、仁、義的有限地位進行了評價確定,而把進取功業,作為評價人的最高標準。這就否定了傳統春秋時代以道德掛帥的傳統(自複之路),而戰國時代提出了功業評價人的現實標準。這體現了戰國布衣(如蘇秦等人)的功業導向,與傳統春秋時代貴族價值觀(道德:仁義廉信)的衝突和區別。春秋重道德,戰國重進取和功業,相應的就是重智慧而不是道德(當然他不是否定道德,蘇秦也沒有否定,隻是最高層麵不是立著道德,而是智慧與進取的功業)。

這其實是戰國的大形勢都是如此,不光蘇秦,戰國人在討論和決策時很少從仁義、曲直角度來分析了,而強調的是利。戰國的價值觀,和後代已經是一樣了。中國曆史的分水嶺在春秋與戰國之間。戰國的吳起殺妻求將,樂羊吃兒子的肉,龐涓暗害朋友孫臏,商鞅欺騙老朋友魏公子卯,張儀欺騙楚懷王,諸如此類,都是以進取功業、求得功績為第一標杆,而不束於追求道德準則。這不論是不是意味著道德滑落,但戰國的社會和國家事業,在規模上遠超過了春秋,不得不說這種功利精神高漲帶來的社會收益。那麼,作為戰國君主,燕昭王是應該推獎“信孝廉仁義”作為政治綱領和評價臣子的要素,還是注重“進取之道”呢?

信、孝、廉、仁、義廉是長效的東西,蘇秦也沒有否認,隻是重點更在於進取,拿出創新和變革的新辦法。如果戰國人墨守著信義,那哪個國家都不會取得土地增益。在此形勢下,燕昭王身邊的人一味拿著傳統的仁義信德來嘮叨,實際是會誤國的。

蘇秦的此番辯論,大約想告訴燕昭王,對於蘇秦這樣的“間諜”,該以什麼尺度來評價,不要被小人們讒言迷惑了。

誠然,對於蘇秦來講,他對齊湣王是不誠信的(但也不是如張儀那樣睜著眼撒謊,而是順應齊的欲望,似乎為齊燕雙贏,但最終弱齊強燕),但對於燕國,則是矢誌不渝,終身忠信無二的。當間諜,能墨守誠信嗎?蘇秦和現代社會的間諜一樣,對於他所臥底的國家,是不信的,但是“信”有小有大,他們對自己的國家是大信的。

春秋人教會了我們道德(仁、義、廉、信),這是春秋貴族對曆史的貢獻,戰國人開發出了布衣們的智慧和進取功業導向,這也是曆史的價值。向春秋人學做人,向戰國人效做事,大約可以簡單這麼說吧。

十一

齊秦關係已經“離”了,齊趙關係也已經“惡”了,天下諸侯聯手攻齊之事,箭在弦上。到了下一年,公元前286年(趙國在這一年,第二次攻齊,以趙將“韓徐為”為將)。而這時候,好大喜功的齊湣王在蘇秦的唆使下,發起了第三次滅宋戰役。蘇秦認為,齊國地大人眾,不經過認真消耗,民力窮弊,諸侯是幹不過它的。俗話說:“騏驥之衰也,駑馬先之;孟賁之倦也,女子勝之。”所以必須讓齊湣王發起第三次滅宋,也隻有徹底滅宋,才能真正驚起諸侯的振恐和實質性的反齊大聯盟行動。

這時候的宋康王也已經極端變態了,爆發出很多更年期的特征,整天喝酒,酒精中毒更使他神經失常,異常暴虐。凡群臣中有來勸諫的,都被他射走。他殺人愈多,臣下也對他更加反感。他曾對身邊一個叫唐鞅的人說:“我殺了那麼多的人,為什麼臣下更不怕我了呢?”唐鞅說:“你殺的都是有罪過的人,那沒有罪過的自然不怕你。要是你不分好壞,想殺誰就殺誰,臣下對你定會害怕的。”宋康王照此辦理,想殺誰就殺誰,不久,連唐鞅也殺了。

宋康王也開始打自己太子的主意。上一次齊國攻宋,多虧太子團結軍民,上下齊心協力抵抗。等齊軍撤走,宋王偃見局勢穩定,便把太子趕下台,自己重登王位。太子感到不安,於是離開宋國出走。所有忠於太子的人都和宋康王一派勢力發生了尖銳衝突。宋國內部分崩離析,蘇秦說,正是伐宋的好時機。

這時候,曾經在齊國為相的秦國利益代理人“韓瑉”,為了能讓自己重新當官,又擬定了一個新的戰爭路線圖,交給齊湣王看。他在信上說:“秦王後悔當初不聽大王的建議,先立事然後再稱帝名。如今秦王希望跟大王複合。這是因為齊不與秦交好,秦也無法從三晉得地。如果齊秦複合,叫我韓瑉回來,一切如從前,秦完全聽大王的。我替兩國擬了一個新的戰爭路線圖,秦擬與齊瓜分天下:秦將默許齊攻宋,並阻止楚魏也去爭奪宋國土地。秦則取魏之上黨郡(山西南部),以及趙之上黨郡。齊則取河東地區(山西西部)。秦再取韓的上黨,齊取黃河以北燕地南部。三晉大破後,齊秦兩國聯合攻楚,秦取楚的湖北地區,齊取東部江淮地區。結果將是齊秦聯手把天下殘吃個精光。”

這封信是為了蒙官兒而吹牛的,不必太當真,但是它體現的思路:暫時尋求齊秦妥協,促使秦人默許齊國攻宋,確是真理。並且如今趙已與齊交惡(去年趙梁伐齊,今年韓徐伐齊),秦也照舊禁止齊攻宋的話,齊無法對宋從容用兵。於是蘇秦和齊湣王商議之後,決定邀請韓瑉回來,主持伐宋一事,以求得秦人的支持,因為韓瑉是親秦派的,他回來就是齊秦複合的標誌和信號。

韓瑉高高興興回來了。齊又派出使者宋郭去秦國修複齊秦關係,促使秦人默許齊國攻宋。不過,這個齊秦關係複合是苟且性的,限度隻在於攻宋這一件事上。秦昭王是老大不願意跟齊國複合的,剛剛被五國屯兵攻打,齊人又要違背我的意願吞下宋國這塊大肉,我幹嗎要和齊?

但是秦國目前正有攻打山西中部的安邑(夏縣)計劃,那裏是魏國遷都大梁前的都城。秦國欲攻安邑,怕齊人幹涉來救,於是願意短期與齊妥協。經過齊使者宋郭的溝通,秦昭王宣布同意齊人攻宋,作為交換條件,齊國也必須默許秦人攻魏之安邑。秦昭王說:“宋康王無道,在更年期期間用木頭刻寫寡人,射寡人之麵。寡人地絕兵遠(路遠夠不著),不能攻之,請齊國代寡人攻打吧。”不過秦昭王已經做好準備,一旦齊人滅宋、自己吞安邑之後,就跟齊人翻臉,討伐齊國的吞宋之罪,大舉伐齊。秦昭王雖然年輕,也是心思深刻、詭計多端啊。

可是,當韓瑉帶動齊軍,真的開始第三次大舉攻宋,宋國岌岌可危的時候,秦昭王還是忍不住了,心疼宋國這塊肥肉要被齊國獨吃了,於是到處發牢騷:“韓瑉這家夥真不是東西,作為我的好朋友,居然攻我所甚愛!”其實,那不是你事先默許的嗎?

蘇秦立刻親自遊說秦昭王,阻止他變卦,蘇秦說:“韓瑉其實是替您著想啊。韓瑉滅宋,魏國必然恐懼,“注釋17”它一恐懼,必然向西求救於您。您不費一兵,不殺一人,安安穩穩就可以割占它的安邑。這不是韓瑉獻給您的厚禮嗎?”接著,蘇秦闡述了齊秦東西交好,是各自應該奉行的基本國際關係原則,蘇秦說:“普天下的說客,都想離間秦、齊之交。那些坐著馬車伏軾西馳的人,沒有一個號稱自己跟齊國關係好;那些伏軾東馳的人,沒有一個人會說自己是秦人的鐵哥們兒。他們都不欲齊、秦結合。為什麼呢?齊秦對峙,對中間弱國有利。齊、秦結合,必圖晉、楚。中間弱國就完蛋了。所以,當今之計,在於齊秦結合,才能最好地擴大各自利益,瓜分天下。”

蘇秦說的秦齊結好,也是苟且暫時的,以安全促成齊國滅宋為時間節點。經過蘇秦的寬慰,秦昭王不牢騷了,立刻分兵兩路,前去攻打魏國在山西的舊都安邑。

可是魏國人膽子小,一看老秦來打,腿就軟了,打算主動讓出安邑,求得自己在中原的平靜。這可不是好事,一旦秦人覺得拿到安邑這麼容易,何必默許齊人攻宋作為獲得安邑的交換條件呢,勢必將不再默許齊人攻宋,那齊湣王攻宋就難辦了,一旦齊湣王攻宋不成,不能自我消耗以及激怒天下諸侯(尤其是秦)反齊,扁擔歌第三樂章不就落空了嗎?唉!公元前288年到如今公元前286年這一段,國際世態真是複雜變幻莫測,弄明白都不容易,更惶談縱橫其中了。當然,也更襯托出蘇秦外交藝術的高超深邃。他立刻趕奔魏國大梁,親自阻止魏昭王與秦人講和,不讓魏國獻出安邑。

蘇秦說:“秦昭王剛剛教導我們齊國說,請你們強力攻打宋國,宋國即便講和,獻出土地,你們也不要心軟,拿了土地,繼續強兵進攻它,直到吞滅它算了。秦人一貫就是這樣剛柔兩手並用的,如虎如狼。我的意思是說,你們魏人不要指望通過獻地就能討好和阻止秦人的進攻。從他對宋國的態度上就能推測出這個:您獻了地以後,秦人還會繼續用武力進攻你的。這是他的一貫國策,從前他對楚國就是這個策略:一打一拉,打完就講和。當楚懷王跟他講和的時候,楚國勢必就要背棄其他諸侯(譬如齊國),背棄其他諸侯,於是楚國陷於孤立,泰國就更放肆了,繼續發兵又打楚國。就這樣,打了又講和,講和又使你孤立,於是又打你--打了又講,講了又打,直到把你老楚打死(蘇秦對秦人的觀察和評價可謂一針見血!)。所以,秦國用心深不可測,替大王考慮,最上策是進攻秦國,其次是依靠同盟國,摒棄秦國,最多是假裝講和。總之,你不能同秦國講和,那將使你在同盟國中陷於孤立,也就沒人救你了,秦人就敢放肆地使勁打你了--即便你已經跟他講和。”

魏昭王於是接受蘇秦的意見,不跟秦人講和。蘇秦真是能言善辯,但確實句句在理,蘇秦跟張儀不同,蘇秦與張儀最大的區別,是張儀靠誆騙,蘇秦則全是精湛有力的分析,以理服人,促使對方順我意誌,為我所用,並且也往往對對方眼前有利!

但是紙裏包不住火--當時沒有紙,但竹簡也包不住火,竹簡上的口舌之辯也掩蓋不了事實。秦國人默許齊人攻宋,以及齊人默許秦人攻安邑,這個互相交換的罪惡交易,終於被魏昭王的信息員收集到了,蘇秦一下子大窘,立刻被魏昭王拘留了。這是蘇秦第二次被扣押。

蘇秦並不驚慌,對魏昭王充滿了藐視,因為他看透了各國領導者的心理,因此充滿了大無畏的革命精神。蘇秦派自己的大哥--另一個縱橫小家--蘇代,胸有成竹地去遊說魏昭王,叫他放人。“注釋18”

蘇代說:“大王,聽說你把我家三弟給扣了,哈哈,好呀。齊國目前正在攻宋,還許諾把攻宋所得部分土地封給秦國貴族涇陽君,以便讓秦人默許自己攻宋。但是秦國不接受。秦國不接受,不是因為它討厭土地,而是標誌著秦人不信任齊國。現在,您扣押了蘇秦,齊魏關係鬧得如此之僵,是逼著齊國進一步去結好秦人。一旦齊秦互相信任,兩國結好,秦國將默許齊人攻宋。於是,齊國吞宋,秦國涇陽君亦可得到宋國封邑,而您魏國一點好處也占不到。所以,齊秦結好,您魏國毫無尺寸之利。大王您不如釋放蘇秦,以表示齊魏結好,這樣,秦人將更加不信任齊人(因為齊魏結好成為一個陣營,勢必共同對秦,齊人就毀掉了‘默許秦人攻占魏國安邑’的承諾,秦人也就將不默許齊人攻宋)。這樣,齊秦不能聯合,齊人遂不能得誌於宋,您就有了自由空間,還可以照舊在宋國侵占些地方。”

正是利用了魏人一直惦記著向東搶些宋國的地盤的欲求,蘇秦派大哥說動了魏昭王。看來,不熟諳各國領導人的心理,是不行的。蘇秦終於被釋放離魏,逃出了人生中的第二次被扣押。

大約人一輩子的運氣也隻有三次,等第三次被扣押時,大約就要沒命了吧。

就這樣,魏國接受蘇秦意見,拒絕和秦,拚命抵抗,秦人分兵出擊,拿下魏國在山西的安邑,齊國信守承諾,不加幹涉。同時,秦人亦不幹涉齊人滅宋。齊湣王終於在公元前286年,吞下了自己處心積慮多年的大肥肉--宋國。宋康王戰敗逃跑,死於河南溫縣(司馬懿的老家)。

宋國,這個商紂王庶兄的後代遺民的著名大國,終於亡了。

但秦人不幹涉齊國滅宋,是暫時性的,目的是趁機占安邑。一旦安邑得到,秦人立刻翻臉,以討伐齊人吞宋為號召,“先出聲於天下”,極力大舉攻齊。齊國的日子開始不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