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夢與上帝(1 / 3)

許劍這半生做過許多夢,像所有人一樣。大部分夢境第二天睜開眼睛就會忘掉,那些睜開眼時尚能記住的夢又大半被時間衝刷走了,最終保存在記憶中的隻是極少數,是那些重複多次的夢,或比較有創意的夢。等許劍在中原醫學院(如今改為醫大)上學時,這類可稱為經典的夢已經積累了幾十個,可以做一番綜合分類的研究工作了。

一類夢境明顯與人類的本能有關,比如夢見墜落,從高高的樹杈上,或山頂,或不知道什麼地方,向深深的黑暗中墜落。墜呀,墜呀,你能清楚地感受到墜落過程中的恐懼,但夢中一般不會出現肉體與地麵接觸的那一聲悶響。據心理學家們說,所有人都會做這類夢,這是人類祖先幾百萬年的樹上生活所留下的遙遠的回聲;或者夢見逃跑,跑得筋疲力盡,氣喘籲籲,兩腿發軟,心驚膽戰,至於是要躲避什麼,也就是那個造成恐懼的主體,倒常常不在夢境中顯現。專家們說,這同樣是人類祖先幾百萬年生存的遙遠回聲,那時人們總是在猛獸爪下掙紮逃命,百萬年的恐懼固化在基因深處。還有就是青少年時的綺夢,家鄉話叫花夢,夢境當然與異性有關,在夢中你幹了平時不大敢想更不敢幹的事,最後常結束於一次快意地噴射,然後恍然從夢中醒來。不用說,這樣的夢更是來自於本能了,畢竟性欲是人類及所有有性動物最重要的本能。

另一類夢境則來自於個人的社會經曆。比如他常常夢見考試,夢境總是籠罩在焦慮之中,或者鋼筆沒水了,或者看不清考題,或者憋著尿,等等,反正絕不會順順當當讓你把考題做完。即使他大學畢業並永遠告別了考試,這些夢仍頑固地出現。偶爾也有輕鬆適意的夢,比如許劍七八歲時總夢見自己在池邊玩耍,池水如鏡,垂柳依依,一個可愛的小女孩拂開柳絲向他跑來,笑容像天使一樣燦爛。這個夢多次重複,以至於許劍曾問過媽媽:“我夢見的究竟是哪兒?是不是我上輩子去過的地方?”媽媽想了想,笑了,一語道破天機,原來那隻是他童年生活的倒影。四歲之前他生活在老家,那兒就有一個這樣的水塘,也有一個同齡的玩伴,但小女孩的名字他們再也回憶不起來了。這類夢從表麵上看,似乎和人的本能無關,但若仔細考究的話,仍能從中看到本能的影子,看到“恐懼”和“性欲”。

還有一些夢似乎歸不到上述兩類中去。在大學期間,許劍做過幾次內容雷同的怪夢--竟然夢見他變成了上帝!並不是說他變成宗教畫中的上帝,那個上帝是雅利安人種,高鼻深目,淺瞳彩發,許劍在夢中也變不來這種模樣的。不過,他在夢中確實有了上帝(西方那個愛思考的上帝)的目光,高踞雲端,俯瞰塵世眾生,包括一個叫許劍的醫學院學生。

這當然是教馬列哲學的張上帝害的。張上帝的名諱已經忘了,課堂上他口不離上帝,故在學子中落了這個雅號。他的話被學生們戲稱為“上帝語錄”。一個幹巴瘦小的中年男人,其貌不揚,不修邊幅,毛衣袖口和下擺總是散了邊,散落的毛線如流蘇一般,他就拖著流蘇為學生們上課。他的皮鞋常常積著浮塵,而襯衣領口的顏色也十分可疑。看著他的尊容許劍總是免不了想:這位上帝家中,後權肯定強於王權。

在大學裏教馬列哲學是件不討好的事,但張上帝卻因其不務正業而在學生中極受歡迎。在課堂上,他除了該講的課本內容不講外,什麼都講,天上地下無所不包,還常常有一些相當異端的觀點,來幾句十分閃光的雋語。很多老師上課都有獨特的習慣,比如教外語的趙老師隻在黑板的左邊板書;教生理解剖的向老師在結束一堂課時,會準確地、動作瀟灑地把粉筆頭擲到粉筆盒裏;而張上帝的習慣動作是抿圍巾:身體微向後仰,脊背靠在黑板上,兩手在胸前一左一右地抿著他的老式圍巾(冷天),或虛擬的圍巾(熱天),慢聲細語、從容不迫地開始他的胡侃,黑板上一直是空白。下課鈴響時他才匆匆讓大家翻開課本,說:

“快,咱們把課本內容串一下。”

同學們很歡迎他的胡侃,但對他的拖堂則有怨言。張上帝從善如流,很快改了他的教學流程。以後上課時,他先用三五分鍾時間把授課內容匆匆串一下,然後合上課本,笑眯眯地向講台下俯過身子:

“現在咱們開始?”

下邊哄然同意:“好!開始!”

這位口不離上帝的人其實根本不是宗教狂,而是一個真正的唯物主義者,非常徹底非常純粹的那種。對這幾代的中國人來說,“唯物主義”這個詞天然帶著褒義,但聆聽了張上帝的教誨後許劍有一個感覺:過於徹底的唯物主義比較可怕,很有一點無君無父的味道。明朝李贄的《藏書》《焚書》是無君無父的典型,不過比起張上帝的言論,那是小巫見大巫了。

比如張上帝說:

“男女之愛,父母之愛,這是被詩人謳歌了幾千年的東西,是文學作品永恒的主題。但實際上呢,它們既不神秘,也不高雅。男女之愛不過是上帝設的一個誘餌,去誘使兩性生物完成交配和繁衍;父母之愛的本質是自私的,是為了通過後代把自己的基因永遠延續下去。以上的解釋是從進化論的遠因而言,若從物理學的近因來看,那就更平凡了。‘愛’不過是由激素、神經通路所完成的一套程序,與電腦下象棋的程序沒甚區別。科學家做過實驗,為雄鼠--聽清了,是雄鼠,不是雌鼠--注射雌性激素後,這些本來隻會做父親的雄鼠們立即充滿母愛,銜草做窩,滿洞亂跑,一副好母親的做派。”

想起身受的母愛,許劍覺得張上帝很可惡,他褻瀆了一個人心中最神聖的珍藏。

張上帝似笑非笑地盯著講台下的少男少女。那時已經是80年代了,人的本性已經從政治高壓下複蘇,姑娘們穿得鮮豔性感,麵龐花一樣嬌豔,與講台上衣著古板的張上帝形成強烈的反差。張上帝目光炯炯,隱含譏諷:

“當然,上帝是大能的,他設的這個誘餌絕對有效,沒人能逃得出去。看看你們這些思春期的少男少女吧,你們看見漂亮的異性就心跳加速,肌肉戰栗,你們渴望著異性之愛,認為那是天下最可貴的東西。但實際上你們都很懵懂,你們陷於過程而忘記了終極目標。愛的終極目標是什麼?就是找到生命力強悍的異性基因,與之結合,從而把自己的基因延續下去。可你們呢?你們在熱戀時,能不能清醒地知道這個目標?你們這些買櫝還珠的愚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