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武道上(1 / 3)

聽見了好幾次雞叫,我們才起身。茶房提著水桶送洗臉水上樓來。這時天已經大亮了。旅館的人都說湖南話,我聽起來十分明白。我們付了帳,便要茶房去給我們雇人力車。因為我從臨街的窗戶望下麵,街上還很清靜,店鋪關著門,行人極少,隻有幾輛空著的人力車慢慢地拖了過去。

過了片刻,茶房回來說人力車夫要價不對,還是雇挑夫好。我們覺得他的話不錯,便請他代雇了兩個挑夫。挑夫挑著我們的行李在前麵走,我們在後麵跟隨,還是走昨天來的那條原路。漸漸地看見行人多起來了。在路上遇見幾個熟人,都是在銀盞坳和清遠小市兩個車站上認識的。大家相對笑了笑,又往前走了。挑夫走得很快,我們也隻得加快腳步追上他。這條路白天走起來比在夜間容易得多,並不要多少功夫,我們就看見轟炸後車站的廢墟從稀疏的樹木中露了出來。在廢墟上新的葵葉作屋頂的竹籬茅舍傲然聳立著,似乎在向敵機挑戰。月台上堆滿了箱籠,不少的人坐在行李上。火車還沒有開到。

我們知道來得並不遲,便不著急了,安詳地向車站走去。對麵是炸後傾陷的石階,但是從那石階上下的人還是很多。階下兩邊路上擺著不少賣飲食的擔子和攤子。生意都是非常好,每一處有幾個人圍在那裏,一麵吃喝,一麵談話,大半是外省的口音。我們先把行李放到月台上,自然也是經過那石級走上去的。上海朋友看守行李,我和廣東朋友去買車票。

售票處已經跟著全部車站的建築物化為灰燼了。現在的臨時售票處隻是一個簡單的茅棚,但是人們在那裏麵仍舊照常盡職地辦事。工作很忙,兩個職員手不停揮地勞動。我們應該等候我們的輪值。廣東朋友要我先去吃點東西,以便過一會兒跟他替換地看守行李。我把票價交給他,就走出月台,下了石級到外麵賣飲食的地方去了。

我在一個賣綠豆粥的擔子上吃了兩碗粥,作為早飯,隻化去銅板十六枚。看行李的上海朋友也來了(看行李的職務現在交給了廣東朋友,他買好車票回來了),吃了一碗餛飩麵。我連忙跑進月台去跟廣東朋友換班,使他也有吃飯的功夫。

我坐在鋪蓋卷上,看著前前後後無數的客人和行李,很奇怪這許多人和這許多東西昨晚上藏在什麼地方?樂昌城裏幾家小小的旅館容納不下這許多人和箱籠,況且我們進城時好幾家旅館早已客滿了。旅館街一帶停著好些軍用車,這裏已經成了交通要道,公路的運輸一定很繁忙。那麼旅客的眾多也是很自然的了。但粵漢路的炸斷,樂昌站的換車卻是近日發生的意外事,好些天來憑空添了這許多過路的客人,他們在什麼地方歇腳呢?我這個疑問不久便得到了回答,有人告訴我他們就在車站上過夜。我相信這是真話。我想昨晚上我們如果找不到旅館,恐怕也會回到車站來過夜罷。

吃餛飩的上海友人回來了。我剛剛站起把鋪蓋卷讓給他坐,火車意外地開到了。月台上立刻騷動起來。列車喘著氣向我們逼近,它還掙紮著不肯停下,但是終於吐出最後一口氣站住不動了。人們爭先恐後地上車。窄小的車門被人和行李堵塞了,沒有一個人能夠痛快地走上去,大半是掙紮了多時才被後麵的人連推帶擠地送上車去了的。

我們買了二等車票,打算坐臥車,但是車廂離這裏遠。廣東朋友也沒有回來。我恐怕遲了找不到臥鋪,不能夠再等他,便跑進裏麵去叫他出來。他正坐在一個飯攤前麵,手裏端了一碗白飯,桌上放著一碟油雞。他隻吃了兩口飯,聽見我喚他,連忙放下碗付了錢跟我走了。

我們把行李提到前麵去。我先走。我第一個上了二等臥車,看見裏麵有空房間連忙占住,又和茶房講好了。兩個朋友把別的行李也搬上來。我們三個人坐在這個舒適的房間裏,想起昨天在郵政車中的生活,仿佛做了一場夢。

這列車是從連江口開來的,昨天傍晚我們的慢車到韶關時,我們在那個車站上遇見了它。它隻開到連江口,便掉頭往武昌開去,現在才到了樂昌車站。它在這裏停不多久,又得往前麵走了。

樂昌前麵的大站是砰石,過了砰石便是湖南省的土地。從樂昌到砰石,這一段鐵路的修築一定費了很大的工程。一條曲折的河蜿蜒地在兩邊的高山中間爬行。鐵軌就沿著這河流彎彎曲曲地伸出去。群山連接著,似乎就沒有盡頭。這裏有的是崇山峻嶺,上麵全蓋著密層層的綠樹。從車窗望出去,可以說是一碧無際。修路時,劈了山,鑿了洞(這一帶有不少的山洞),而且路軌跟著山與河不斷地轉彎,這工程確實是偉大的。我們坐在中部的車廂裏伸出頭去,可以看見車頭和車尾,還看得見車子怎樣轉彎,車頭怎樣鑽進山洞,和車尾怎樣從山洞裏出來。我們又看見河水緩緩地向前流著,一些木船(在車上看來它們真是小得和玩具一樣)順著水勢毫不費力地淌了過去,另一些船逆流而上,卻被流水無情地攔住,靠著那些拉纖人(他們在沙灘上走,真象是《格列佛遊記》“注釋1”中小人國裏的百姓!)的力氣,它們才勉強前進了幾步。我們也看見兩隻沉沒的船複在河邊水淺的地方。我們還看見對麵山腳下的稀落的房屋和廟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