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1 / 2)

那年初三的時候虎子來我家找我,他添了件嶄新的紅夾克,小胡子更加黝黑,看起來像個大人。這讓我想起多年前我們穿著破爛的膠鞋在村口曬穀子的平地裏彈玻璃球的日子。那時候我們的身體距離泥巴很近,一條嶄新的褲子在經曆一段時間後總是膝蓋和屁股部分的料子率先開窟窿,裝著泥巴的膠鞋總是大腳趾要先出來透氣。而我們總是不明白為何那些地方的料子不耐穿。那時候我們的口袋裏總是裝滿了各種顏色的玻璃球,走起路來桄榔響個不停。有一次我輸得精光,一摸口袋和書包發現一顆都沒有了,於是我失落背起我扔在旁邊的泥書包準備回家,發現正在另一邊和人彈的虎子贏了不少,口袋裏看起來都塞不下了,於是我就在旁邊候著,因為我知道,不久的將來虎子口袋裏的玻璃珠至少有一半是我的,因為我們是哥們。六年級之前虎子沒有我高,整天被我欺負,但是他就是愛和我玩,沒有任何道理。整天扯著他一高一矮的褲腿跟在我後麵,跟著我掏馬蜂窩,用彈弓打鳥,揮著鞭子催我們的陀螺。。。。。。我清楚的記得有一年冬天,我們終於把一隻斑鳩射下來的時候,他率先衝到樹下把斑鳩提起來,衝著我大聲喊,宇新哥!你瞧,好大一隻!高原上寒冷的風吹紅了他兩個臉頰,我清楚的看到鼻涕堆在他厚厚的上嘴皮上。記憶裏的冬天都是這麼過的,山裏的孩子腳步特別有力,奔跑著可以聽到遠處黑壓壓的橫斷山脈撞擊回來的回音。也就是在這樣的回音裏,我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年歲。虎子家裏兄妹多,他總是撿著他上頭的哥哥穿過的衣服,所以記憶中他基本上沒有穿過合身的衣服。不過有一年夏天,他生日的時候他媽從集市上12塊錢買了件綠色的汗衫,這讓他在好長一段時間裏不和我們玩泥巴,即使玩也非常小心翼翼的留意著他的新衣服,甚至是我們在河邊洗澡的時候,他都要把他的新衣服脫下來晾在那棵大柳樹幹淨的枝條上,然後撲通一聲紮到河裏。我們村裏的這條河陪伴了我們一整個童年,不過後來由於煤炭的關係這條河不幹淨了,也越流越細,導致後來的孩子們沒辦法洗澡,甚至厭惡它。我們始終不知道它源自哪裏,隻知道它再經過好多村莊,終於要和後所鎮那條河彙聚,然後要去哪裏我們也不明白。這條河每年都要卷走好多條生命,我記得我們那一撥裏,有一個叫誌遠的,遊水最好,每次都是隻有他才敢爬到大柳樹最高的那個枝椏上,然後撲通一聲!就紮了個漂亮的猛子。這一度讓我們羨慕不已。也就是那一年夏天,誌遠依舊爬在大柳樹最高的枝椏上,我們光著屁股在河裏仰望著他,天藍的不像樣子,就在他腦門頂上。然後他拍著胸脯說,你們!都看好了!然後撲通一聲,就再也沒有浮出水麵。從那時候開始,我們有好久都不敢再去遊泳,好長的一段時間,在傍晚,在落日的餘暉裏,我們都看到誌遠的媽媽站在大柳樹的旁邊,久久的望向水流去的遠方。我記得我也時常在這樣的餘暉裏站在村口曬穀子的場子裏等我媽,我穿著已經有好幾天沒洗的衣服,紅領巾貼近脖子的地方已經成了黑色,斜垮垮的掉在我黝黑的脖子上。我把手插在口袋裏,肮髒的膠鞋來回的搓著地上的一根棍子。這時候虎子拿著剛煮好的玉米,然後掰給我一半。宇新哥,不要等了,他說。我把他給我的玉米狠狠的啃了一口。他接著說,你媽今天做手術,不回來了。我說,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媽說了,你媽的病治不好。然後我就把他給我的玉米扔掉,對著他一頓咒罵加拳腳。第二天他依然會準時的在我家門口大聲的喊,宇新哥!起床上學了!有時候我嚐試著問他我老是對你發脾氣,為什麼還老是和我玩?他嘟嚷著嘴皮說,因為我們是夥伴。還有,也因為我媽說要多陪你玩。虎子的媽是個善良的女人,和我媽一樣。她們來自同一個村,是兒時的夥伴,嫁給了我們村的兒時的夥伴,然後生下了我和虎子這對夥伴。我有時候會想,他們小的時候應該就和我和虎子一樣吧!隻是我不知道,我和虎子以後會不會和他們一樣?就這樣在這個山裏的村莊裏,找個伴侶,然後依山而生,度過一輩子這個漫長的歲月。我們那時候的確覺得一輩子很漫長,老是不理解大人們整天說時間過得快之類的話。因此我們總是盼望著長大。我們經常在夏天,從河裏爬出來,把衣服跨在肩上,然後在那一片長滿野果子的草地上懶散的躺一陣子,看著藍藍的天空,每一次都是虎子先拉開話題,他說,宇新哥,長大了你想做什麼?我說,醫生。你呢?他說我要做個飛行員!然後我看到他嘴巴裏嚼著秸稈,眼睛一眨一眨的看著天空,但是異常的亮。我們那時候還沒有發現其實有一個叫做理想的東西已經在我們的人生萌芽了。我們經常一躺就是一個下午,直到太陽距離遠處黑黝黝的山巒近了,才背著我們拾柴的背簍,緩緩的往家裏走。這時候影子特別的長,鋪在那條泥巴路上。隻是,現在那條路早已經換成了水泥路,埋掉了我們年少無知的影子。我們到家的時候,傍晚已經覆蓋了整個村子,這意味著一天的結束,村裏彌漫著鄉下純粹的菜香,偶爾傳來幾聲狗吠,和牧羊人回家的哨聲。我在路上就已經知道晚上的飯菜,一盤油炸土豆,一碗加了生薑和紅辣椒的紅豆酸菜,和一盤豆腐。因為我奶奶吃齋念佛,不沾葷的。忘了介紹,因著我媽生病和我爸工作的關係,年少時有好長一段時間和我奶奶生活。我奶奶是村裏出了名的慈祥的人,從我記事我沒看到她和誰聚在一起說誰,更沒聽到過她罵人,和與人吵架。在我所有的記憶裏,她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青色,單調,樸素。一雙自製的布鞋,總是縫了又補要穿好長時間。我聽我爸說她沒讀過書,但是她家裏的經書她總是可以倒背如流,看書的時候,她帶著一副眼鏡,湊的很近。有讀不懂的會問我,但是那上麵全是繁體字,有好多她知道的我都不知道。晚飯過後,太陽已經徹底下到山的那邊。在晚飯後去曬穀子的場地裏收拾穀子成為了村裏的一種行程。我跟在奶奶身後走向曬穀子的場子,那一年我上三年級,奶奶步子矯健,我小跑著才能跟上。大人們把穀子收完,這塊場地就成了我們的遊樂場,年紀稍微大一些的在旁邊支起了木馬,我們個子小的死活上不去。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然後對著虎子喊到,虎子,快上來!我剛喊完,對麵的使了勁,一下把我彈得老高,險些直接飛了出去!這時候躍躍欲試的虎子趕緊退回去,衝著我說,我爸不讓我玩這個,他知道了保管揍我。也就是在我們興致勃勃的鬧騰的時候,我們時常會留意到上初中的在旁邊安靜的坐著的放假回來的哥哥姐姐們,虎子的哥就在他們中間,他們討論的話題和我們不一樣,而且還時不時蹦出來幾個所謂的英語單詞。於是我們就特別的羨慕他們。我們從他們那裏知道,在鎮上的後所中學,那裏的學校比我們的學校大出十幾個倍,就一個籃球場就比我們學校都要大!那裏的學生們皮膚都特別白皙,校服就像他們穿的一樣,天藍色搭白色,每逢禮拜一升國旗的時候統一的都穿那個衣服,和電視裏一樣壯觀。聽說,那裏的男孩子女孩子都特別漂亮,幹淨,不像我們這麼黑頭黑腦的。於是在我們就更加迫切的想去那裏上學。隻是,那裏隻可以讀三年,我們擔心我們去那裏上學的時候虎子的哥估計已經畢業了,就沒有人領我們了。虎子的哥離開村裏的時候春天還在熟睡,那一年春天醒來的特別晚。我看到虎子和虎子爸媽裹著厚厚的衣服在雪地裏送他,我戴著雷鋒帽遠遠的看著虎子哥高大的身影,心裏異常的緊張和興奮!因為,他要去上海!那個在電視裏出神入化的大城市!他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和虎子趴在他幹淨的床頭聽他說他的一個同學,在上海那個遙遠的大都市裏,有一份工作,每個月的收入比在煤礦上高好幾倍,並且,那裏有大海,有寬敞的柏油路和立交橋,還有,那充滿神秘色彩的東方明珠塔。。。。。。我和虎子把髒兮兮的手塞在自己的袖口裏,瞪大了眼睛認真的聽著,伴隨著一些對於未來的念想。我們盡量不接近他的床鋪,硬是怕髒兮兮的自己弄髒了他哥幹淨的格子床單。夏天來的時候,虎子和我說,宇新哥,我明天就不上學了,我要去找我哥。我說,真的?他摳著自己肮髒的手指頭,沉默了一陣子以後,說,反正我不愛上學。我說,聽說坐火車都要好幾天哩!你坐過火車嗎?然後虎子就愣住了。但是,第二天。虎子就又站在我家門口大聲喊,宇新哥!起床上學了!那時候候我們有各種各樣的想法,但是我們的想法總是沒有任何的規劃性,於是在碰到問題的時候,就不知道怎麼辦了,更別說解決。我們總是可以輕而易舉的說出自己想做什麼,卻說不出來怎麼去做。嗬!這無知的年少。這可愛的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