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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抱頭大哭。一時間,這間屋子裏哭聲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知夢才慢慢停止了哭泣,從潘之良的懷裏抽出身來。她望著臉上淚水縱橫的舅舅,心想:舅舅也是一把年齡的人了,不能讓他陪著自己號啕痛哭,他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想到這兒,知夢抬起手,抹著舅舅眼裏不斷往外流的淚水,邊抹邊哽咽著說:

“舅舅,別哭了,您要把身體哭壞了,我又多了一份痛苦。別哭了,啊。我們都不哭了,好嗎?噢,您還沒吃飯吧?我讓張嫂給您弄點吃的去。”

潘之良搖搖頭,說:“不用,我不餓,心裏滿滿的。”他的目光停留在知夢和洪青揚的照片上。

啊,斯人音容笑貌宛在,而魂魄卻已飛渡到另一個世界。

潘之良凝視著那張照片,半天才收回視線。他看著知夢,說:“丫丫,他沒給你留下諸如遺言之類的東西嗎?”

知夢抹一把眼淚,起身走到梳妝台前,將攤在桌上的幾頁信紙拿起來,遞到潘之良手中,說:“這是他留下的。”說著,眼裏又浸滿淚水。

潘之良看了知夢一眼,將那幾頁信紙接過來,隨後低下頭去看了起來。紙上的字跡很不工整,大的大、小的小,字與字、行與行之間的距離也不均勻,書寫還不如上剛入學的孩童!潘之良看著那些字,心裏說不出的酸楚。這些字是出自那個聞名全國的書法家之手嗎?而活脫脫的現實告訴他:這的確出自洪青揚的腕下。

我親愛的丫丫:

今天,天氣真好,我的心情也格外舒暢,於是,我決定從今天開始給你寫信。

我知道,像我這樣一個重殘之人,提筆寫字隻能是心中的一個美好向往;可我必須要寫,倘若哪一天我忽然去了,什麼話也不留,就太對不起你,對在我身邊工作的護士們也不利。所以,我要在自己的精神、精力好一些的時候,避開你和工作人員的視線,悄悄寫幾筆。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這封信寫完、能不能寫完,我隻能盡力。我要像蝸牛一樣,一次寫一點。唉,這對我來說的確是項巨大的工程呢。

丫丫,我的生活是充實的、幸福的!即使我癱瘓之後,這種充實感、幸福感也一直纏繞著我的心——這是因為我有你這樣的好妻子啊!你像一塊美玉,溫潤、滋養著我失去了活力的生命,使我一生中的後7年,在別人看來應是黯淡、悲慘的生活,也那麼富麗堂皇!我的丫丫,你帶給我的是不盡的歡樂。

然而,我卻不能再為你做什麼,我隻能把自己的愛留給你。

蒙田說過:“人活到苦多於樂的時候就該死了;繼續活下去遭罪受折磨,就是違背自然法則。”

而現在,我就覺得自己活著痛苦多於快樂,覺得在遭罪受折磨。

我的丫丫、我的賢妻,如果說剛開始臥床時,我對死亡還有所恐懼,那麼現在,我已經不恐懼了。癱瘓已經折磨了我這麼多年,使我已經把死看得很輕了。我將像蒙田說的那樣:“泰然自若地走向死亡。”

假如哪天我走到了人生的終極,我的丫丫,請不要過於悲傷,不要以為我是死了;你要明白,那對我來說並不是件壞事……我的生命中因為擁有過你,整個人生都顯得完美無憾!我的丫丫,我將懷著幸福與滿足走向人人都要去的那個地方。

丫丫,當“那一天”真的到來之後,請你幫我辦以下事情:

一、轉告組織,我走後,喪事要從簡;我身體上的一些器官捐獻給軍區總醫院,供醫生從事醫學研究;

二、到政治部去查一查,看看我的黨費還有幾個月沒交,一並補交上;

三,請代表我向在我身邊工作過的所有醫護人員表示感謝,感謝她們幾年來對我的悉心照料。感謝她們,我向他們致以一個老兵的軍禮!

丫丫,對你我還有一個請求:我走後,請把我、我亡妻以及我兒子的骨灰一同送回我的湖南老家,葬於我家祖墳。60年前,我在那個山溝裏悄悄地來到人間,死後,我想魂歸故裏,回到大山的懷抱。那裏,還有我年過八旬的老父親!生前我沒能盡孝,那麼,就讓我的陰魂離老人近一些吧。

在這裏,我還想把勃朗寧夫人的詩句再一次寫給你:“我愛你用的是我在過去歲月裏用過的那種激情,以及童年的忠誠。我愛你用笑容、眼淚、呼吸和生命!隻要上帝允許,在死後我愛你將隻會更加深情。”

……

丫丫,今天是我們結婚15周年紀念日,那個好消息也在今天來臨,這是不是天意呢?無論是與不是,我都把它視為是蒼天送給我們結婚15周年的隆重賀禮!15年前的那個中秋節,我們的生命合在了一起,一切都那麼美好;15年後的這個中秋節,你依然那麼美好,我的丫丫,我想……

信到這兒就沒了下文。看得出,洪青揚是寫到這裏的時候,走完了他生命的全程!

讀著逝者的遺書,看著逝者的遺墨,潘之良的視線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