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我剛一出門,就發現德克薩斯的太陽似乎比往日還要火辣。太陽無所顧忌地撲過來,糾纏我,翻騰旋轉我的頭。我返回公寓,找出一頂紅帆布的帽子對著鏡子小心地帶上。帽子正麵印了四個字:希望工程。
車裏的溫度正適合做烤雞,空氣中混雜著春卷的油膩,蝦的腥臭,和麗莎的香水的莫名味道。我有一點想吐。
麗莎是我在美國的“臨時伴侶”。
我的頭似乎是一個大大軟軟的沙田柚,被一隻無形的手一層層無情地剝著。我突然好怕,怕看到自己的頭顱裸露的樣子。
我進了“帝王餐館”的廚房,所有做工的人的眼神都怪怪的,交頭接耳地議論我,有人還控製不住地發出竊笑。笑我的紅帽子嗎?以為我買不起名牌?我口袋裏有錢!他們還是笑我頭上沒被帽子蓋住的白紗布?
可這關他們什麼事呢?!
頭發染成了金黃的小G嬉笑著湊過來,叫了一聲“盧克”。盧克是我的英文名字。他猛地掀開我的帽子,讓大家看清了我頭上浸了血的紗布。血讓他們的眼神興奮起來了。
我不客氣地把他的手撥開了。
“怎麼回事?麗莎有這麼凶嗎?”“帝王”的老板昌哥把一大盆螃蟹放到鍋台上,汗流滿麵地問。平常他都是赤膊上陣的,今天倒穿了一件不灰不藍的圓領衫。
“不關麗莎的事。我昨天晚上送餐送到最後一單,那個叫餐的墨西哥小崽子不但不給錢,還和另外幾個混蛋一起用鋼鞭抽我。他們從公寓的五樓順著樓梯一直追我追到車上,還對我的車抽了兩鞭子。”
“真他媽的Shit(臭屎)!”昌哥開始中英文混罵了。他混罵表明他非常氣憤,情緒不太激烈的時候他一般隻用國罵。
“你昨晚送餐的地址還有嗎?”昌哥問我。
我從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了早已變得皺皺巴巴的賬單,磕磕絆絆地念著上麵的地址。
“不用念了,你也知道我二十六個英文字母都寫不全。把地址給曉清吧。”昌哥衝著廚房角落裏的一個纖瘦而忙碌的背影努了努嘴,臉上的表情緩和了許多。
曉清?!我不知道是該懷疑自己的眼睛,還是耳朵。我承認今天早晨我的頭有些混沌,但耳眼還是正常的。
這時曉清轉過了身,抱著一大捆裝外買的牛皮紙袋走過來了。曉清上身穿著帝王的店服:深藍色的T恤衫,下身配一條黑色寬褲腳的牛仔褲,還和兩年前一樣的清爽。
“你還記得我嗎?”我壓低了聲音問。
“記得。”她說。
她還記得我!兩年前我在這裏隻見過她幾麵。
“怎麼又回來做工了?做餐館工很辛苦的。”我注意到這兩年她把她的小手保養得不錯。
“沒關係的,好在是輕車熟路了。”曉清一邊說,一邊迅速地整理著桌子上雜亂的塑料袋,餐巾紙,和塑料刀叉。
“別抒情了,”昌哥不客氣地打斷我們的談話,從我手裏奪過了賬單,遞給了曉清,“曉清,以後如果有人從這個地址點餐,你就說我們不送。”
曉清點了點頭:“昌哥,你說盧克是不是應該去看看醫生?檢查一下有沒有內傷,至少也給傷口消消毒。”
昌哥顯然被她這一聲輕輕的“昌哥”叫得心花怒放了,“是該檢查一下。”
我沒想到曉清這麼關心我,她和我幾乎還是陌生人。我的頭痛突然減輕了許多。麗莎還不知道我被打傷。昨天晚上我回家時她已經睡了,今天早晨我出門時她還沒醒過來。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傷,”我說,“我也聽不懂醫生說什麼,去看也是浪費錢浪費時間。”
“等到下午三四點鍾,餐館不忙的時候,讓曉清陪你去看一下吧。”昌哥慷慨地說,平常他是絕不肯讓員工在工作時間去辦私事的。
“我認識的一個醫生叫蘇珊娜,很nice(好)的,我先給她打個電話預約一下。”曉清把臉轉向了我,讓我看清了她周正的五官,和她的被德克薩斯的陽光曬成了淺棕色的皮膚。
我的手突然癢癢的,很想摟住她的肩頭。大概像我這樣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對瘦小嬴弱的女人都有一種無法控製的要把她擁攬入懷的衝動吧。
下午我坐上了曉清的車,和她一起去看醫生。蘇珊娜的診所裏擺滿了花草,散發著好聞的香氣,和“帝王”的廚房相比是截然不同的天地。我和曉清坐到了相對的兩隻沙發上。我頭發裏的春卷味道不時地冒出來,而腳上的那雙黑乎乎的旅遊鞋和乳白光潔的地麵也非常不般配。我希望這場檢查早一點過去,我才不在乎我的腦子裏有沒有內傷。
“我沒想到你會回來做工。”我打破了沉默。我知道曉清以前在“帝王”打過整整三年工,賺的錢替她老公交學費學計算機,兩年前她老公找了一份年薪很高的工作,她就辭了工,說是準備去讀書了。
“從終點回到起點,是不是?”
“人一輩子就是從終點回到起點。不管你國內發達,還是在海外淘金,最後還不都是歸於一把塵土?”
“不要談這麼沉重的話題吧,”曉清歎了一口氣,“我很久沒打工了,今天做了半天就覺得累了。”
“你老公怎麼肯讓你再出來打工?”
“他幾個月前被公司裁掉了,到現在也沒有找到工作。我們有兩個小孩,全家四口隻靠積蓄能維持多久呢?”
這時一個斯文的金發女人走過來叫曉清的名字,原來她就是蘇珊娜。蘇珊娜和曉清寒暄了一番之後,就把我引進了檢查室,給了我一件紙睡衣和一條紙短褲讓我換上。蘇珊娜通過曉清的翻譯,問了我很多問題,替我填了一個又臭又長的表格。我一直不敢看曉清,因為我覺得我穿著紙睡衣的樣子一定非常可笑。蘇珊娜打開了我頭上我自己胡亂包紮的紗布,看了我的傷口。她一會兒聽心髒,量體溫,一會兒又稱體重,查眼睛,把我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番,最後叫我脫掉睡衣,背過身去,我照做了。
我聽到兩個女人同時慘叫了一聲,接著又同時歎息了一聲,因為我背後還有一道很深很長的傷痕。我心裏突然委屈了起來,眼睛不由得就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