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色的海水鋪天蓋地而來。
浪潮中隱約可以看見人的骸骨。身邊的百姓都在四散逃跑,狂野的海水肆意席卷著房舍和高大的樟樹,就連空氣也滿是濃烈的血腥味。
他扶著一杆先碧王朝褪色的大旗,眼睜睜看著海水由遠及近。海浪中隱約有幾個失去血肉的頭顱,隻殘存著一雙雙悲戚的眼睛,正在猙獰地盯著他。
近了,更近了……
他想邁開腿逃跑,可是雙腿卻像灌滿鉛水般無法挪動。那幾雙幽怨的眼睛就那麼死死盯著他,越來越近……
海水終於覆沒他的腳麵。舉目四望,周圍全是赤紅色的汪洋,他終於感到深深的孤獨與恐懼:“霧嬋!霧嬋!”他聲嘶力竭地喊起來。
沒有人回答他,天地之間仿佛隻剩下他一個人,海水越來越高,漸漸沒過他的腰,手中的旗也不知道被衝到哪裏去了。
天地之間,隻有一個人,靜靜的等待死亡。
海水無聲的上漲,他能感覺到陰森海水中滿載的恨意:是他!就是他!
紅色的潮水終於淹沒了他,隱約中他看見一對紅色的眼睛,像張開的血盆大口,像他吞噬而來。
啊……
他醒了。
身體早已被冷汗濡濕,他坐起來,看見霧嬋蜷縮在監牢的角落裏,正在熟睡。
深夕暮卻再也沒有睡意,冷冷地打量這個監牢:四壁徒徒,月光從頭上的鐵窗中傾瀉進來,牢裏鍍上一層淡淡的銀色。
蠻人已經將他們關在這裏有些時日,不殺不剮也不放,倒讓他有些琢磨不透。
忽見霧嬋一翻身,也是醒了過來,見他獨自坐在那裏,不由得覺得心疼:“殿下,這個季節夜特別寒,還是多休息的好。”
他沒有回頭:“不是說過不要叫我殿下嗎?我聽著心煩。”
“已經叫十多年了,想改口還是有點難。”她低低說道。
他並沒責備之意,隻是沒有來由的心煩氣燥。想他逃出然子嘯的圍追,卻又掉進蠻人的鐵牢,怎麼能不讓這先碧王朝的太子失意至極。
也不知外邊的戰事如何。他心中隱隱擔憂父皇的安危,可是自己人卻在千裏之外的鐵牢之中,實在荒唐。
霧嬋無聲走過來為他整理頭發,這些日子他吃不好睡不好,有些瘦了。
“也不知道外邊怎麼樣了。”他淡淡道。
我們現在為人魚肉,就不要去想那些累人的事了。夕幕,你看你都瘦了。霧嬋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若舞郡陷落,剩下的扈郡本不富足,兵力更是單薄,那麼先碧王朝的江山可以說是已入然氏的囊中。”深夕暮深深歎了口氣,沒想到祖先打下的江山,就這樣在他眼中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霧嬋亦是一臉的無奈:他們身處險境,甚至難以自保,麵對失去的故土,他們又能怎麼樣。可是她還是溫柔的說道:“寒楚關號稱‘七郡第一壁壘’,舞郡王步秦雖然沒有涯郡王誅禾長青那般雄韜偉略,卻也是個攻守奇才。然子嘯想破舞郡的大門,必要先拔掉寒楚關這根釘,想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步秦在寒楚關抹殺錦軍的銳氣,反撲七郡也會有很大的希望。”
她還是試圖安慰他。
誅禾長青兵敗七蓮山脈盡所周知,是我們先輸掉士氣嗬。如今涯郡陷落,誅禾長青下落不明,涯城的城牆上早已經插滿然子嘯的虎賁大旗,怎能不寒先碧軍心。深夕暮流露出幾分惋惜:“不過所有能點燃的希望,卻也全部凝聚在寒楚關。”
目光轉向頭上的鐵窗,夜空之中沒有雲朵,也沒有星星,甚是冷清。
寒楚關嗬——
帳篷內燈火通明。
步秦穿著厚重的銀鎧,正死死盯著那幅掛起來的地圖:寒楚關依山而建,地勢險要,易守難攻,這是天下人皆知。如今錦軍即將冒然來犯,他們會如何下手呢?
這裏是先碧王朝最後一道防線,若寒楚關失守,錦軍將會直取舞郡四城十二鎮,隨之而來的後果,是他不敢想象的。
有衛兵來報,有人在帳外求見。
他應允之後,帳外走進來一個人:披著銀色的鬥篷,帽子遮住臉,看不清容貌。
他仔細地打量這人一番,身影似乎很熟悉:“是你?”
來人不慌不忙摘下頭上的帽子,露出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不錯,是我。”
步秦踏前一步,用力拍拍來者的肩膀:“你來了真是太好了!”
來者神色異常平靜:“敗軍之將終歸是敗軍之將,我已無顏麵對先碧的列祖列宗,不過此番傾城拓盟送我前來,也不過是想讓我盡一份微薄之力。”
步秦傳令,立刻準備酒菜,我要與故人暢飲一番。
來者也並不推脫,轉身將目光放到那幅泛黃的地圖上:“寒楚關外,北麵地勢比南麵地勢高很多,隻不過南部的樹木生長比較茂盛,遮掩之下就看不出地勢的高低緩急。”
你猜,他們會把營地安放在高處,還是低處呢?來者銳利的目光射向步秦。
有探子報過,錦軍兩日後便會到達寒楚關。我若是然子嘯,會選擇將營地紮於北麵。步秦說道。
但是你可要知道,北部依靠嵐河,若他敗陣,則沒有後路可退。所以我斷定他必會靠南麵紮營。
來者摘下鬥篷,魁梧的身材盡顯無遺。也許寒楚關的士兵們和錦郡王然子嘯還並不知道,這位先碧王朝第一名將已經到達寒楚關,靜靜享受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寧靜。
誅禾長青走出帳篷,陰森的城牆上飄揚著先碧王朝的盤古星辰大旗,士兵們都靜靜呼吸著夜裏清新的空氣。所有人心中都知道,用不了多久,這裏將是決定先碧王朝命運的地方。
棋局已經布好,黑白搏弈的戰場已經空曠。晚風撥撩古樹的心弦,遠處傳來淙淙的流水聲音。一片葉子隨風搖曳,落入水中,隨著清清的河水幽幽東去,它知道它的盡頭,會有一片蔚藍色的海洋。
而它的枯榮,則永遠留在了這先碧第一壁壘——寒楚關。
東顏曆兩千二百一十九年春,錦郡王然子嘯的先鋒騎兵突出錦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取滄郡六城八鎮。自此,長達四年的碧野戰爭緩緩拉開序幕。
涯郡王誅禾長青率四十萬涯軍與錦郡會戰於七蓮山脈西翼,雙方曆經六個月的鏖戰。因為其他郡王大都抱著“坐山觀虎鬥”的心態,無人伸出援手。皇帝深霜徊當時也並未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印象中的先碧第一名將是不會輸掉這場戰爭的。不料,兵敗如山倒,四十萬涯軍屍橫遍野,待其他援軍趕到之時,已是無力回天,而誅禾長青也意外地失蹤了。
東顏曆兩千二百二十年初,錦軍放棄攻取涯城,出乎意料地迂回至炎郡都城烽火城,麵對突如其來的錦軍,炎軍潰不成軍,然子嘯僅僅用了一天的時間就拿下烽火城。然子嘯隨即下令改錦軍為傾野軍,稱帝之心昭然顯露。
東顏曆兩千二百二十年冬,炎王糾集二十萬餘部,與錦軍主力會戰於煥江,終敗,炎王自刎,屍體被錦軍丟進滾滾的江水之中,找都找不到了。
東顏曆兩千二百二十一年春,涯軍因無能人指揮,節節敗退,涯城失守,涯郡淪陷。
東顏曆兩千二百二十一年秋,先碧王朝都城霧都淪陷。
這場戰爭似乎已經成為傾野大軍的表演:所到之處所向披靡,攻無不克。先碧軍心已亂,兵卒大都無心抵抗。滄、炎、涯、幻四郡先後並入然子嘯的傾野版圖之中。
東顏曆兩千二百二十二年夏,然子嘯將矛頭終於對準先碧王朝的第一壁壘,也是最後一道防線——寒楚關,集兵力過七十萬,分前、中、左三軍,浩浩蕩蕩自東而來。
清晨,第一道曙光喚醒林中沉睡的鳥兒,站在樹枝上唧唧喳喳個不停。忽然,它們仿佛察覺到什麼,頃刻間轟然四散飛走。
樹下,一隻碩大的花斑豹躡聲而過。
它已經足足兩天沒有進食,敏銳的目光掃過樹林的每一個角落。而不遠處,一隻瓊兔正走走停停,似乎也在尋找食物。
距離越來越近,瓊兔猛然察覺危險來襲,撒開小小的爪子拔腿就跑。
花斑豹一聲深沉的低吟,矯健的豹腿緊緊一繃,已是高高躍起,踏著瓊兔的足跡迅速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