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東顏曆兩千一百三十二年,也便是傾野九年,涯郡遭遇百年不遇的饑荒,餓殍遍野。
這是一個無星之夜,誅禾夜坐在啄鹿皮椅子上,房間內已無他人。
蟠龍花紋的蠟燭已經燃燒殆盡,微弱的燭光照亮他清瘦的臉,倒影在牆壁上的背影猶如一尊雕塑。他手上拿著一份精致的卷軸,曾經他翻閱過無數份這樣的卷軸:紅色的質地,透著淡淡的薄荷涼。
卷軸上的名字似乎熟悉而陌生。他放下卷軸,輕輕推開窗子:窗外早已是漆黑的世界,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多少年翩然遠去,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他亦曾這樣流連於夜空之色。
低頭沉眸,恍惚中仍有絲絲心悸。
老師已經與世長辭,隻留下蕭兒與他相伴。那個曾經叱吒整個東顏州的不歸隱士,終歸也化為萬千塵土隨風而去。
夜刃已經重組,可是又有什麼用呢?他暗暗自嘲:傾城拓盟已經成為傾野王朝的傀儡,斷舞軍團也如流星般在曆史的長河中轉瞬即逝。
狼煙戰火已經不在這片土地上隨風飄蕩。那些所謂的強者也漸漸淡出人們的記憶,輾轉的命運始終左右著他們,無論是悲、或喜。
房門無聲地開了,夜風隨著缺口湧入屋中,桌上的蠟燭開始輕輕搖曳,搖碎滿屋破碎的昏黃。
他沒有回頭。
一個紫色的身影移到桌前,輕輕拿起那份卷軸。
卻如同他一般,陷入許久的沉默。
哥……她終於開了口。
他仍然背對著她,寂寥的遙望夜空。蕭兒,記得老師曾經說過,月之盈缺,乃是上蒼的的眷顧。暗皇星之明暗,是殺戮在主宰。人之成敗,卻是命運輪盤的左右。
你說,我們真的逃不過宿命的安排麼?
黎碧蕭黯然,哥……但是卻始終什麼都說不出口,腦海中翻天覆地的糾結。她也相信,他和她一樣,難以抉擇。
她的目光轉向牆上懸掛的傾城劍。通體漆黑的劍鞘猶如噴薄而灑的墨汁,劍柄上精致的雕紋亦是栩栩如生。這柄東顏第一利刃此時也顯得格外沉寂,幽幽凝望屋中的兩個人。
也許,它也在思念它的故主吧。
誅禾夜轉過身,麵色有些憔悴,蕭兒,我想解散夜刃……
不可!她切聲打斷他的話,夜刃是你和爺爺畢生的心血,怎能忍心親手毀掉?
他緩緩走到桌前,拿起桌上的卷軸,鄭重的看看上麵的名字,又輕輕放下。伸手摘下牆上的傾城劍,斜挎腰間,大步走出房間。
黎碧蕭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沒有阻攔,也沒有說話,心中充滿憐惜。
忽聽他清朗的聲音傳入耳畔,那麼就由她,來結束夜刃這個不敗的神話吧……
她默然,心口卻生生地疼起來,轉過身,隻見桌上的卷軸依然橫在那裏,上麵寫著三個清秀的大字。
步蝶痕。
一瞬間,恍如隔世。
誅禾夜停住腳步,轉過身,屋內靜靜站立的蕭兒神色恍惚,纖細的身影那麼像一個人。手中的傾城劍仿佛也察覺到這種淡淡的思緒,微微低吟起來。
他忽然輕輕地笑了,傾城,你是不是也會想起她?第一節(初遇子墨騎)
十二年前。
雖然早已經過了雨季,但是牧村的潮濕氣息依然沒有轉淡。到處可見濕漉漉的雜草堆以及破碎的瓷器。步蝶痕坐在客棧裏,循著殘頹的窗棱向外望去,陰霾的天空始終壓在村子上麵,渾濁不堪的雲層仿佛永遠下著雨般模糊不堪。
那個老祭祀的麵容已經蒼老不堪,坐在客棧的一隅,幾個隨從的衣裝顯得破爛不堪。聽客棧掌櫃說,這位老祭祀曾經是炎郡顯赫一時的人物。可是隨著人族內戰的開始,先是涯郡誅禾氏的七蓮山兵敗,接著整個先碧王朝瞬間瓦解,七郡便不再安寧。眾多以往叱吒風雲的人物紛紛隱匿於世,想必這位老祭祀也是為了躲避戰亂才來到這牧村。
葉流澈坐在她不遠處悠哉地喝這酒,仿佛早已將她這個公主完全拋之腦後。步蝶痕有些嗔怒地看著他,這個慵懶的年輕人臉上永遠寫滿悠閑,雖不沾花惹草,卻事事心不在焉,真不知道父王為什麼遣這麼奇怪的人護送自己。
客棧裏終日喝酒的不僅僅葉流澈一個,靠西麵角落裏也坐著一個年輕人,衣冠楚楚。自步蝶痕住進來那天開始,這個年輕人便一直坐在角落裏喝酒。他的姿勢很優雅,這樣顯得有些落寞,白色的錦緞長衫一看便知道出自林精的雪蟬絲,是東顏上等的貨色,靴子應該是啄鹿皮的吧,或許是扇月革。步蝶痕心想,這些官宦子弟還真經不起戰亂的喧囂,都早早的躲到牧村來了。
這日傍晚,葉流澈忽然醉意盎然地站起身,似遊弋在佳釀的餘味中未曾清醒,茫茫然看著門外,若有所思地用舌頭舔舔嘴唇,好像還在尋找酒香的味道。
呃……他忽然開口,少主,天色漸涼,你該回房間多加幾件衣裳了,在等幾日,等雨季徹底過去,我們便要穿過沼澤到南海岸去了。
步蝶痕哭笑不得地看著葉流澈。此行的目的她當然知道,一個月前,父王便差遣葉流澈送她去水巫之鄉。既然戰亂已開,錦郡王然子嘯的狼子野心昭然顯露,揮兵南下,誌在整個七郡。
若七郡戰火燃起,那麼也許隻有南方的水巫之鄉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父王早早便將她送了出來。為了避人耳目,也隻派了一員大將護送她,這就是舞郡大名鼎鼎的天冼將——葉流澈。
思索之間,隱隱感覺整個客棧有節奏的震動起來,桌子上的茶杯瓷器叮當亂響。客棧掌櫃忽然麵色驚恐起來,慌張地將頭伸出窗外向遠處眺望:隻見北方煙塵滾滾,鐵踏聲由遠及近襲來。
客棧中人皆安靜下來,聳耳聆聽這催人脈搏的聲音。忽聽那老祭祀低聲喃喃道,還是來了麼?幾位隨從聽到這幾句話神色瞬間沉寂,悄悄握緊手中兵刃,如臨大敵。
步蝶痕瞥過那個年輕人。他背對著她,看不清他的神色。不過他泰然自若的舉止中看不出一絲慌亂。她不由得心生好奇:她自小隨父王出高堂入校場,見過的兵比蠅苟還多,隨著葉流澈出舞郡也曾多次遭遇錦兵。所以這樣的陣勢還是驚不到她,可這位普通的富家子弟也能如此沉穩,實在少見。
或許是因為酒喝得太多沒有察覺到遠處襲來的兵馬吧。步蝶痕暗暗地想。
葉流澈沒有兵器,又似乎身邊隨手拾起一樣便是兵器。步蝶痕曾經見過他用柳枝與錦兵作戰,也見過他把巨石拋來拋去,還有一次竟然從她頭上摘下發簪刺中對方將領戰馬的眼睛。這次他不會拿酒杯請對方飲酒吧?
狼煙崢嶸而至。步蝶痕這才發覺與以往遇見的那些錦兵有所不同。以前那些錦兵都是張牙舞爪口水橫飛的樣子。而這隊錦兵,黑盔黑甲,昏黃的天空下閃爍著墨色的光澤。葉流澈也似覺得隱隱不妥,眉目之間湧上少許專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