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位徐衡伯伯,此時在民革辦的業餘學校搞教務,忙得不亦樂乎。他一九三九年入黨,一九四二年被捕脫黨。解放後被誣為大特務,報紙上曾登過大字標題。爸爸每次見他,都督促他快點去申訴。但這位前江西省南昌市地下共青團書記徐衡,卻仍是一派名士風度,總是說:隨它去吧!不久後中風而死。爸爸聞之欷歔不已。
當他的那些友人們終於被洗清了種種罪名,重新在社會上抬起頭做人的時候,很多人卻已先後走完了自己慘淡的生命裏程,在那片火紅而冰冷的烈焰中,無聲無息地化為灰燼。
雖然這已成為過去。
這個漫長的故事也許是該結束了。
但它卻似乎結束得很困難。
活著的人,雖然恢複了名譽,卻已無法重新再活過一次。而那些早已含冤死去的人呢,地下的亡靈仍然渴望著再生。
我看著爸爸周圍的朋友們,一個個相繼落實了政策,我想爸爸的心情定會一日日輕鬆起來。然而爸爸時而欣喜,時而又獨自悶坐,長籲短歎。難道還有什麼未了的遺案,在繼續困擾著他麼?
一襲低沉的濃雲,如一片不散的陰魂,始終盤旋在這個城市的上空。那個當年曾洪亮如鍾的聲音,一次次固執地在爸爸耳邊回響:還我頭來!
爸爸在某一個清晨醒來時,睡眼矇矓地對媽媽說:我還有最後一樁心事,實在放不下嗬。其實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那就是俞文奎的問題。
俞文奎死了。這個原海寧縣國民黨自衛大隊長,解放前夕向中共杭州市委領導的杭嘉湖遊擊支隊投誠起義、並為海寧和平解放作出貢獻的人,在一九五一年的鎮反運動中,以惡霸罪被處決。
當年爸爸到杭嘉湖遊擊區旅行采訪時,目睹“燒毛”部隊搜刮民財、為非作歹,親見俞文奎帶兵較嚴,一直堅持遊擊抗日,在當地老百姓中沒有惡名。這一點,當年曾隱居“和平軍”,一度與俞文奎交好的鮑自興,也能作出證明。
一九四九年俞文奎起義後,槍支人馬全部如數上交。他手下有個叫張關榮的分隊長,有民憤,解放前夕被當地群眾揭發,畏罪潛逃當了土匪。解放初期,俞文奎曾被介紹到杭州一家工廠做工。鎮反開始後,他被逮捕審查。他在“思想改造學習班”裏寫的“交心”材料,被認為是實事求是的。但後來風雲突變,政府有關部門限令時日,讓他去把當土匪的張關榮找來投降。俞文奎早已同張關榮失去聯係,自然是無處可找。於是,俞文奎便以勾結土匪的罪名被處決。
日複一日,爸爸苦思冥想:俞文奎一案,按照黨對待起義投誠人員的政策,應如何得到公正的結論呢?
他寫信給俞文奎的子女,希望他們能以家屬的名義提出申訴。他還在參加海寧縣黨史座談會時,發言呼籲為俞文奎平反。海寧法院曾來人作了調查取證。然而一晃幾年過去,此案卻始終被擱置,再無下文。
曠日持久的拖延,成了爸爸一塊鬱積的心病。
一個悶熱的夏日,爸爸終於決定親自出馬了。他約了鮑自興伯伯,兩個人一起坐火車到海寧,直接找到市委書記,談了此事。爸爸以一九四九年餘杭縣縣長白衝浩兵臨城下時投誠為例,餘杭縣早已為白衝浩落實政策,而海寧為何對率兵起義的俞文奎置之不理?他說得很激憤,呼呼旋轉的電風扇下仍是出了一頭大汗。急得鮑伯伯使勁地拽他的衣角,生怕他得罪了領導於事無補。那位書記剛上任不久,介紹他們去找法院的一位經辦人。於是他們才算得到一個明確的答複。
那位女同誌告訴他們,俞文奎的案子是認真查過的。問題出在當年與爸爸一起去海寧策反的唐為平身上。他在證明材料中說,當時俞文奎起義是假,一次俞文奎曾對縣政府建設科的科長說過,要伺機殺掉唐為平和張愷之,投奔嘉興的國民黨軍隊。——既然唐為平如此證明,我們感到事情非常棘手。那位女同誌解釋說。
這太奇怪了。我是當事人,可老唐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件事啊。爸爸覺得很驚訝。
鮑自興伯伯提議,應該設法找到那個建設科科長,再次核實材料。
爸爸沉吟片刻,提出了兩個疑點:他說當時如果俞文奎確實有叛變投敵、並殺死我們兩人的打算,唐為平為什麼不及時告訴我,以便采取對策?二是當時情況緊急,我和唐為平的腦袋都架在刀子上,俞文奎有槍有兵,要想殺我們易如反掌。但他實際上並沒有叛變殺人,而且一直服從我們的指揮。這兩條,是不是可以推翻老唐的說法呢?
經辦的那位女同誌表示,一定繼續追蹤調查,把這件案子盡快徹底解決。
爸爸和鮑伯伯走出了法院的大門。他站在小城熙攘的街市上,眯起眼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那些匆忙過往的人們,不會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什麼。正午的陽光,透過樹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黑影。酷暑燥熱的空氣,憋悶得人喘不過氣來。
老唐啊老唐,他在心裏默默念叨。你是怎麼搞的呢?難道你真的有點老糊塗啦?你從一個省辦公廳副主任,七鬥八鬥,一直到把你弄到勞改工廠去當管理員、拉大車,你自己就是一個冤假錯案的犧牲品,你怎麼能這樣輕率地對待另一個人的政治生命呢?
回杭州的旅途似乎格外漫長。搖晃的車廂裏,爸爸斜靠在車窗邊上,遠望著西沉的夕陽。他已經奔波了整整一天,六十多歲的人已不比當年,他確實覺得有些累了。但他卻無半點睡意,心裏很亂、腦子很沉。窗外掠過清悠的小河和古樸的石橋,那一刻他腦中突然跳出一句話,是那位歐洲著名的左翼黨派領導人說過的一句名言:我們黨就是依靠不斷的清洗而生存發展的。——國際共運史的許多年中,這句話甚至已成為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但如果按照這樣的邏輯,這個世界上,大概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資格存在;任何一位革命者,隨時都可能、或者最終都將可能被清洗出革命的隊伍。
那麼,這種持續不斷的徹底大清洗,其目的難道最終隻為了留下一個徒有虛名的政權麼?
車窗外刮來的熱風吹幹了他身上的汗。他忽然打了一個冷戰。
當年他和曾一進、倪布明,就是從這條火車線上,奔赴海寧的。結果卻使得俞文奎走向了他生命的終點。人生真像是一個奇怪的圓圈,許多人興致勃勃地踏上遠征的旅程,繞了一個大圈,最後卻又回到了當初出發的原地。
——而對於他來說,命運似乎隻給了一個開頭和一個結尾。從他十九歲進入報界,時間已過去了半個世紀。這期間的大部分歲月裏,他被剝奪了寫作的權利。也許本應是厚積而薄發,然而他卻步將進而躊躇、筆將下而維艱。當人生的開頭和結尾最後相交的時候,他才發現在那個將他圈縛的圓圈中央,竟然是一塊偌大的空白。
他甚至不知道,這種“平反”的結局,究竟是一個喜劇,還是一種如今被人稱為黑色幽默的悲劇。
爸爸的心底湧上一陣無法言說的悲戚。
時針已指向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
連綿的細雨已下了多日,那一天忽而停了。雲漸漸散去,露出一隅灰茫的藍天。陽台上爸爸親手種植的薔薇和金銀花,濕漉漉的花瓣被雨打落了一地。
已是暮春了?爸爸茫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報紙,走到陽台上去。
他覺得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熟悉的氣味。那是什麼呢?是雨是花還是草葉?不,似乎是同五月有關,似乎是同五月二十日有關,他們一生中的許多事情都和五月份的這個日子有關……然而那究竟是一種什麼氣息呢?真的想不起來了?他遺憾地搖了搖頭。
媽媽輕手輕腳地走進來,遞給爸爸一封信。一封從海寧市法院來的掛號信。
爸爸一反往常用剪刀剪開信封的習慣,急急地撕開了信封。
他看到了一頁文件的複印件,上麵是一行漆黑而端莊的文字:
撤銷原判死刑立即執行的判決。俞文奎按起義投誠人員對待,並做好善後工作。
爸爸沉重地歎了一口氣。
媽媽深深地鬆了一口氣。
那團久久不散的陰雲,從高樓的頂端飄過,悠悠升空,融入了蒼茫的藍天。蒼穹之下了無痕跡。
過了一些日子,爸爸得知,海寧法院曾派人四處尋找那位建設科長。此人在舊政權移交中有過貢獻,又是學技術的,解放後一直當工程師,如今已在安吉一所林場退休。他回答法院的人說:老唐這句話,我想來想去,好像是沒有說過。我覺得沒有根據。
這一年春節,爸爸去給八十高齡的唐為平伯伯拜年。爸爸沒有提起唐伯伯曾提供的那個材料一事,隻是告訴他說:俞文奎終於已被平反。政府給他的兒子發了三千元的撫恤金;俞文奎當年在斜橋鎮上的大宅院,解放初被政府沒收後改成了斜橋衛生院,他的家屬正在請求政府補配給一間住房……
這樣好這樣好……唐伯伯漏風的牙齒間,語音有些含混不清。
一切都結束了。
真的是該結束了。——爸爸的故事和我的故事。
盡管,生生不息、跌宕沉浮的人世間,那些悲傷和歡樂的故事,仍將和生命一起發生、一同延續下去……
一九八四年底,爸爸和媽媽先後辦理了離休手續。他們像兩塊一輩子冒著黑煙卻不能發光的煤餅,終於未及燃燒,就從爐膛中被搛出來,作為殘剩的煤核,回家去發揮餘熱了。
離休是一個含義明確的總結、一個最後的證明和補償。然而,每當他們長久地注視著這張離休證褐色的硬殼封皮時,常常覺得它像一個結痂的傷疤,在陰雨天氣裏,依舊泛出紫紅色的瘢痕……
風和日麗的黃昏,年逾七十的張愷之和朱小玲——我的爸爸和媽媽,會在忙裏偷閑,到湖邊去散步。山色空濛,湖光瀲灩,幾隻白色的水鳥,貼著湖麵自由盤旋,悠悠滑落,又簌然驚飛。西沉的夕陽,收斂著滿天彤雲,正無奈地繞過山脊,去作黑夜裏漫長的沉思。
我爸爸仍然每日騎著自行車,匆匆穿過擁擠的街市,奔忙著那些永遠忙不完的事情。老朋友已經一個個少下去,年輕的朋友,又有誰願意知道那些不可思議的往事呢?有時他胸口會突然襲來一陣莫名的隱痛,真理的許諾雖已幻滅,但他心底依然留著最後一個疑問,無處終了:他的一生,究竟為什麼會陷於一個晚年才得以糾正的錯案呢?究竟錯在哪裏?又為什麼會錯?是一不留神錯的,還是必然會錯的呢?改錯了以後,還會不會重新再錯呢?當然錯了還可以有非凡的勇氣改正,然後改了再錯,如此循環往複地走向光輝燦爛的明天麼?
……
我終於合上了爸爸保存的那本薄薄的剪報。
我想起在開始寫這部書的時候,我和爸爸有過以下的對話:
——那麼,你會為自己的一生感到慚愧嗎?
——不!我隻有遺憾。遺憾我沒有能用自己的筆,為社會的進步服務。在長達三十年的時間裏,我的筆不屬於我。當這支筆還給我的時候,我卻已力不從心……
——那麼,你覺得後悔嗎?
——不!因為我從來沒有向命運低頭。我慶幸自己從未諂媚,從未趨炎附勢,從未自怨自艾。沒有人能剝奪我的自尊。
——很不恭敬地說,爸爸,這樣是不是有點阿Q呢?
——不阿Q怎麼辦?中國人就是依賴這點民族文化的傳統精神,創造出五千年文明,支撐這苦難人生的嗬……
然而我想爸爸卻沒有說出那最重要的一點: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無論幸運和背運,都同樣是用一個人的生命來支付的。誰能說,一種受盡虐苛的人生,要比自由和歡樂的人生更有價值呢?
是他忘了還是他不願意這樣說呢?我不知道。
畢竟,我早已從爸爸媽媽體內脫穎而出,我們已分割為兩個時代的人。我活過兩次,對這一切真的還會懵懂無解麼?
當我寫出這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凝望窗外,以往北方夏季幹熱明朗的天氣,近日卻是連綿陰雨、濡濕沉悶;霧氣迷茫、薄雲層疊;天空說不出是什麼顏色——非黑非藍非橙非赤。唯有一隻碩大的氣球下垂掛的廣告條幅,正悠悠飄過這座城市的上空,那是我視線中僅有的一點亮色,像一條巨大而鮮紅的舌頭。
1994年8月完稿於北京花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