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那天金彩鳳還是批判你了,爸爸!妹妹提醒說。)
是的是的。媽媽點點頭說。還是批判你了。這件事最滑稽的就在這裏。他們把那個杜國江批判完了,放他走後,金彩鳳又跳到台上去,振振有詞地說:今天這個事情,雖然是搞清楚了。但是,張愷之必須要接受教訓,社會上到處都是階級鬥爭,一不小心就會弄出問題來的啊……
(嗨,還是讓我自己來講吧。爸爸又插話說。我聽金彩鳳那麼講,實在是忍無可忍了。刷地站起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理直氣壯地對大家說:請各位革命群眾聽著,指導員讓我接受教訓,我不懂!我一沒有逃票、二沒有冒充別人逃票、三沒有誣蔑人家逃票,要我接受什麼教訓呢?金彩鳳惱羞成怒,馬上打斷我,尖聲喊道:這是階級敵人的猖狂反撲!張愷之,你給我回答,他為什麼不冒充別人,偏偏要冒充你呢?你和他狼狽為奸,互相勾結,企圖破壞“文化大革命”,罪責難逃!我根本不理她,指著她的鼻子說:金彩鳳你今天給老子講清楚,你說我到城站去搞什麼反革命勾當了?你身為指導員,不調查研究就血口噴人,讓大家說說看,到底是我接受教訓,還是你應該接受教訓啊?我講完就坐了下去。台上的金彩鳳臉色鐵青,“哇”地哭了起來,歇斯底裏發作一樣,大叫大嚷:我不幹了,我不幹了,你們牛鬼蛇神都翻天了……台下的人笑嘻嘻地一哄而散,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天晚上你回家以後還在生氣呐。妹妹補充說。我真怕你把火氣發到我頭上來。不過還好,你就是罵了金彩鳳幾句。
我罵她了嗎?我罵她什麼呢?爸爸覺得很奇怪。
妹妹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會講,那是一句粗話。
我罵粗話了?爸爸越發驚訝。我怎麼會罵粗話呢?
是真的。難道你自己不曉得嗎?妹妹很認真地望著他。
我不曉得。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啊。
從你到了街道後,你一直是這樣的。尤其是這幾年。
嗬嗬,我想這不可能!爸爸似乎有點不好意思。
嬰音說的是實話嘛。媽媽公正地加以確認。我也作了旁證。
是這樣啊……爸爸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街道……他歎了口氣說。街道這個地方……不過,那些講粗話的人,可都是好人呐!
故事三:關於“磨刀霍霍”
時間:“文革”後期
這一次,是妹妹講的。任何事情經她一講,即使原本很平常,也會忽然就好笑得很。
——噯你記得那個汪永連嗎?就是那個每次來我們家,離老遠的地方,就開始喊爸爸名字的那個人。喉嚨有點啞殼殼,聲音一往上翹,就會突然跑調的那個人。想起來了嗎?嗯。你不要看他這麼邋邋遢遢的一個小個子,爸爸說他以前參加過土改工作組,是工人提拔的廠工會主席。不過他這個人有點喜歡自說自話,那破喉嚨又不動聽,一跑調,往右邊一拐,就拐成了“右派”,後來弄到街道裏來。爸爸做白鐵工的時候,他給爸爸打下手的。
——你曉得劉學謙嗎?那個瘦高高的長條,戴副眼鏡,一看就是很聰明的樣子。聽說他從前是礦冶學院的大學生,念到三年級,那一年暑假,到天津去看他姑夫。他姑夫是天主教教區的一個神……神什麼?(爸爸提示:神職人員)你說他看什麼不好,偏偏去看神……神父。其實他父親解放前是上海海關的檢疫專家,解放後弄到新疆去了,後來也不知怎麼又變成了反革命。他對我說過,他們家在杭州耶穌堂弄裏的私人房子,也被沒收了。他自己的父親太遠了沒法去看,就隻好去看姑夫。沒想到這麼一看,就看出麻煩來了。回到學校,說他同宗教組織有聯係,勒令他退了學。不過他功課好,懂機械什麼的,就到一所中學裏去代課。代來代去的,同一個教數學的青年教師很要好。到一九五七年,那個數學教師變成了“右派”,讓他揭發,他不肯,就被學校趕出來了。反正他有技術,七弄八弄的,到了服務站來當了技術工人。同爸爸一道,給新房子做水電安裝。
還有一個叫邵岱南的電工,說他寫過反動標語。他爸爸解放前當過縣長,後來逃到台灣去了。有一次他看報紙,一邊看一邊隨手亂劃,在報紙的邊邊上,寫了好多字。讓別人發現了,說他是反革命。他仔細一看,才看見那報上有張領袖像,他在旁邊寫了好多“打倒”。其實是因為那天的報上登了美軍入侵黎巴嫩的消息,他解釋說自己是想寫打倒美帝國主義,隻是後半句還沒寫完。但沒有用,還是把他送去勞教,他真是跳到西湖裏也講不清楚了。那個叫黃其煌的人,你認識的,十七歲時在上海交大念一年級,就打成“右派”了,他不是還會寫詩的麼。還有一個“章木陀”,力氣很大,專門管搖絞板的。他原來是個派出所的戶籍警呐,三年困難時期,他老婆生了孩子,餓得沒有奶,他就在業餘時間去“柯黃魚”,做點小生意,好給他老婆買豬腳爪發奶,結果被送去勞動教養了,出來後隻好到街道裏混日子。這麼一批牛鬼蛇神,在一道做生活,街道裏當然是眼睜睜盯著他們的啦。
(爸爸插話:還有一個叫俞通的人,一九四九年參過軍,向大西南進軍時,在部隊做文化教員。隻因他姑夫是國民黨官員,他後來被清洗出部隊,弄到街道上來。他做過會計,有經濟頭腦會算賬,也是個人才。我們這幾個臭知識分子,臭味相投,大家相處得很好的。劉學謙以前在安裝隊幹過好幾年,懂設計施工,又會操作,我們以他馬首是瞻,互相配合,一連幹了好多個工程項目,房主都很滿意。有一段時間,我們甚至想,也許可以設法同某單位掛鉤,籌建一個獨立經營的水電安裝隊。)
你先讓我講下去嘛。哦,偏偏工地上有一種大鋸條,鋸一段時間,就會斷掉的。斷掉了沒有用,劉學謙看扔了可惜,出個主意,說是可以用來磨水果刀。爸爸他們都讚成,每個人都很起勁地磨了好幾把。(爸爸插話:那種鋸條的鋼極好,又韌又薄,安上一個木頭柄,可以當菜刀用。)刀片長長的,亮得像鏡子一樣。劉叔叔還專門送了我一把小的,我用來削鉛筆,刀片還沒碰到鉛筆,木屑就掉下來了。同學都和我搶。爸爸要用它來剔肉骨頭,我是不肯的。
可是突然有一天,爸爸回家時臉拉得長長的。對我嚷嚷說那些刀呢?統統去找出來,派出所要我們上交了。不上交就變成階級鬥爭啦。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我說那我用什麼削鉛筆呢?爸爸說都到這時候了,我還管你用什麼削鉛筆呀!
(爸爸糾正說:不對,你漏掉了關鍵的細節。事情是這樣的:那次派出所所長把我們找了去,板著臉說:最近你們都在幹些什麼?劉學謙笑嘻嘻說:沒幹什麼,不就是管道安裝嗎。派出所所長喝道:我不是問你這個,有人反映,你們在工地上不好好幹活,搞什麼名堂?劉學謙說:我們也搞不出什麼大名堂,就是混口飯吃……所長一拍桌子:你們還想抵賴,有人反映你們磨了很多尖刀,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劉學謙嚇了一跳,連忙解釋說:我們隻是用斷鋸條做了幾把小刀,是削水果用的,沒什麼意思啊。所長想了想,命令說:那你們回去吧,明天把所有刀子,統統都給我繳上來,一把也不許留!以後再不準這樣搞,誰搞就對誰不客氣!我們走出派出所,鬆了口氣,又歎了口氣,第二天,大家隻好把刀子都繳了上去,才算拉倒。)
妹妹又說:爸爸你忘啦?那天晚上汪永連偷偷跑到我們家來,告訴我們,千萬不要把那大的水果刀繳上去,要繳就繳小的。我說小的我還要削鉛筆,要繳就繳大的吧。他說那我可一定要留一把大的,到時候你們就說我沒做大的好了。就這樣,總算混過去啦。
(媽媽補充說:後來我聽說,這件事,是你們修建隊裏的積極分子反映給隊長的,那個退休老工人,隊長吳阿四,一聽就趕緊跑到派出所去彙報說:不得了啦,階級敵人都在磨刀霍霍啦,你們還不去管一管!)
妹妹最後說:後來有一次我到派出所去換戶口簿,看見劉叔叔的那把刀兒,就放在所長的辦公室桌上,他們正在用它切西瓜呐。那把刀頂漂亮了。劉學謙還說等以後有機會,他一定要把它“偷”回來的。對了,你想不想看看我那把小刀呢?我去給你拿來噢!
妹妹去找那把小刀的時候,爸爸說:可惜那樣一來,我們幾個人想籌建水電安裝隊的計劃,自然就落空了,沒有人再敢提起。
聽完這些“故事”,我啞然無語,哭笑不得。比起“文革”中那種種驚心動魄、血肉橫飛的大事件,這些小故事實在是平常而又平淡。但多年後我依然難以忘卻。
很多年以後,當我們重新溫習那些愚昧荒誕的往事時,我們看到,在“革命”這個神聖偉大而崇高的旗幟麵前,“人”顯得何等渺小、卑賤而微不足道。假如人們為了“革命”而成為非人,那麼革命究竟又是為了什麼?
在那個喪失了理性和良知的歲月裏,張愷之隻能將他的疑問深藏於心底。
在那個“磨刀霍霍”的故事發生以前,爸爸一直在糧食局的倉庫,做些收貨出貨的雜活。
他考慮到自己的年紀一天天大了,即使外調結束,他也不能再去做裝卸工了,應該掌握一門手藝才好。當時倉庫來了個白鐵工胡師傅,正需要人幫忙,爸爸就去給胡師傅打下手。
聽說這個胡師傅,小時候學過這門手藝,抗戰時當了兵,鈑金工的手藝就扔了,後來重操舊業,也就是個三級工的水平。胡師傅解放前在國民黨軍隊當少尉文書,後來部隊在四川起義,所以解放後,他持有國防部頒發的複轉軍人證。原在一個廠裏做合同工,因為他認識肉鋪的人,常常走後門給食堂買些便宜的肉骨頭下水之類,有一次食堂用餐的人吃了那些排骨,全都上吐下瀉,送去醫院急救。查來查去查到他頭上,被安上一個階級報複和蓄意破壞的罪名,有口難辯,判了三年勞動教養。從此不知哪根神經搭牢,竟然逢人便說,他奶奶生前告訴過他,他是偉大領袖早年離散的親生骨肉毛岸龍,早年由毛澤民送來杭州。因此他一有空就給中南海方麵寫信,那些信都被轉回到街道裏,久而久之,大家習以為常,也沒人理會他。刑滿後到了糧食局倉庫。爸爸說這個人其實挺正直的,他跟著胡師傅學手藝,胡師傅提出的第一條守則,就是不準用公家的白鐵做私活。他平日不肯給人做私活,單位的頭兒對他還算不錯。
過了三個月,胡師傅要爸爸自己攬活做,我爸爸隻好硬著頭皮去獨立操作。他係上了長圍裙,拿起了檀木方尺,開始跟人叮叮當當地敲白鐵。又買了些《鈑金工實用手冊》之類的書籍來看,憑著胡師傅教給他的一些基本要領,自己一點點用心琢磨。幾個月下來,漸漸熟練了,居然也就有些入門。開始時,爸爸做簡單的隔漏、落水管,再學做水桶、水壺等實用家什。後來就依樣畫葫蘆,嚐試做通風保暖設備、蝦米彎頭、圓錐體等等。“文革”以後,社會上生產早已萎縮,這些白鐵業務,都是隊裏的泥水師傅,設法同業主聯係來的。所以爸爸很珍惜自己的活計。他是在學會了鈑金工的技術後,才進一步發展到後來那個水電安裝組去的,據說他專門分工做白鐵水管,人稱張師傅。
奶奶活著的時候,曾說“換一件活計換一副骨頭”。爸爸做了鈑金師傅後,手上胳膊上,常常被劃上一道道的血印。肩上挑煤的老繭未退,手掌上的老繭又一層層壓得老厚。冬天的時候,隻要他粗糙的手一碰上絲綿被的被麵,就會勾出幾根細細的長絲來。白鐵皮一般被用來做屋簷下的隔漏,鐵皮卷成形封嵌好了,還得爬到屋簷下去安裝。有時幾層高的樓房,他戰戰兢兢地爬上去,腳下發虛,身子直晃。爸爸從小就有恐高症,一登高便冷汗淋漓,天旋地轉。但他居然能把那些隔漏,一隻隻地裝在屋簷下,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堅持下來的。
爸爸終於能夠憑自己的手藝過活了。他的技術日益熟練,於是他常常忍不住在我和妹妹麵前,吹噓自己的手藝如何如何,不過我們總是不大相信。媽媽對爸爸自稱的四級工水平,也抱著十分懷疑的態度。為了證明自己的技術,某一日爸爸回家的時候,從包裏拿出了一隻方形的白鐵盒子,蓋子可以打開關上,雖然開合有點費勁,總算是能開能合的。他很驕傲地告訴我們,這是他利用休息時間,用白鐵的邊角料做成的,給媽媽用來做針線盒,實在再好不過了。那隻針線盒至今還保存在媽媽的抽屜裏,封存著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我每次開啟那隻不太靈活的盒蓋時,總會有許多往事的碎片,在手中綿綿的長線中,絲絲縷縷地連接起來。
後來他還做過一隻水筲和一隻形狀粗笨的罐子。那隻罐子盛上凝固的豬油,隨托運的食品,發送到北大荒農場,一直伴隨了我許多年。
許多年過去了,那些少年時代的往事漸漸被記憶洗得淡漠。浮於表麵的瑣屑,被歲月的流水淘篩,隻剩下了沉澱於底層那些最沉最重的顆粒。隨著起起伏伏險惡多難的人生波浪,隻有當我自己也逐漸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敗後,才開始向我飽經風霜的爸爸漸漸走近。
在後來北大荒凜冽的寒風中,我許多次爬上積雪覆蓋的草垛,遙望著家鄉的方向——我看見爸爸背著蔬菜走過漫長的公路、看見他每天“挖山不止”走上漆黑的煤山,他仍然是高高地揚著頭、極目四眺,儼然一副俯瞰眾生的神態。他用自己頑強的生存意誌和體力,擔起了所有壓在他身上的重負。當他煩惱、當他苦悶、當他暴躁、當他憤怒——他卻終未有過怯懦和悔恨、終未有過諂媚和妥協。他走過“卑賤”人生,還始終堅持了他自尊堅忍的個性人格。爸爸同那些身處逆境,而心理先行頹喪的人相比,不可同日而語之處是:他無論經曆怎樣悲慘的遭遇,在精神上卻是永遠“打而不倒”。
爸爸和媽媽正好是一個相反。媽媽在苦難中沉湎於她的幻想。用一種可以稱為“童話理想主義”的浪漫精神,抵禦了命運的殘酷。而爸爸在苦難中逐漸拋卻了他的幻想,變成一個腳踏實地的勞動者,笑傲塵世,獨立於天地之間。
我想,當我的青年時代和“文革”同時戛然而止時,我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