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 3)

大叔叔終於中專畢業,分配工作去了北方,而奶奶並不怎樣地難過;二叔叔也考上了一所外地的大學,向她辭行,奶奶好像也無動於衷。姑姑的學習成績似乎很糟,她大部分時間都在幫奶奶做家務。奶奶每天都在大聲嗬斥著姑姑,說她笨手笨腳。於是1963年姑姑初中畢業後,主動報名去下鄉。爸爸不讓她去,說她完全可以在城裏找到工作。但奶奶卻說:大家都不去種田,哪來飯吃啊?她隻是對她最小的一個兒子,我的小叔叔表示出些許母愛,在我看來那疼愛的程度也非常有限。

有時我真懷疑我的奶奶是一個冷酷的人。

她基本上不同周圍的任何人交談。但不交談並不等於她不說話。一天中的大多數時間裏,她都坐在自己房間門口的一張竹椅上,口中念念有詞,喃喃自語。她似乎永遠都在同自己對話,滔滔不絕,旁若無人。她低聲哼吟著一長串艱澀難辨的話語,抑揚頓挫之後,尾音總是拉得老長,但一句緊接著一句,從不間斷從不停頓,如同猴子撈月,一隻隻頭尾相鉤,攀成一道環環入扣的長繩,垂向深潭。奶奶門口的空氣中,終日顫動著一種神秘的音符,使得從她門前經過的人,不得不敬而遠之。每當這時候,她高高的顴骨上就會泛起兩片潤澤的紅暈,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明亮而生動,眉宇間神采飛揚。那語音悠悠地升高了,變成一行翩翩的大雁,呼扇著翅膀,穿雲破霧,飛往遠古的南粵……那些無人懂得的民謠和山歌,是奶奶心中永遠的故鄉。

可惜奶奶的民謠大多都沒有保留下來。我隻記得其中的一首,經爸爸“翻譯”,是這樣念的: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食檳榔;檳榔香,買紫薑;紫薑辣,買蒲達(苦瓜);蒲達苦,買豬肚;豬肚肥,買牛皮;牛皮薄,買菱角;菱角尖,買馬鞭;馬鞭長,頂屋梁;屋梁高,買張刀;刀切菜,買籮蓋;籮蓋圓,買隻船;船無底,淹死幾個日本仔……

結尾處居然還有抗戰的內容。不過一般人絕不可能聽懂。那語音實在很難聽,我決定絕不學廣東話。

奶奶常常這樣坐在門口自言自語,一坐就是好幾個鍾頭。

有同學來我家,嚇得不敢進門。他們說,你那個奶奶,會不會是個巫婆?

很多年以後留在我腦中的奶奶,就是這樣一個背對著陽光的黑影,玄衫黑褲,打坐入定,像一座凝固不動的雕塑。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自說自話的寂寞中度過的。而她居然以對人世無比的耐心一直活到九十高齡。她死去以後,爸爸恍然大悟,說很可能她這種不厭其煩的自我傾訴,就是一種氣功呐。

但我知道奶奶其實是很善於保養自己的。她既不起早也不晚睡,每天中午必睡午覺,雷打不動。既然沒有錢吃補品,隻好不覓仙方覓睡方了。奶奶還擅長煲湯,把什麼東西都放進罐子裏去,從早一直燉到晚,煲得個稀裏糊塗。她最喜歡用黑魚頭或是鰱魚頭燉黑豆湯,據說魚頭和黑豆都是補腦的佳品。所以奶奶對往事的記憶力被不斷地滋補得驚人。奶奶洗頭也是極其講究的,她用橘子皮、生薑,還有醋和皂莢,先熬出一鍋水,濾去渣子,放涼了,然後用那水洗頭發。她這樣洗了幾十年,直到七十歲時,頭發不掉不花,仍然是滿頭烏黑,保持著年輕時天然的翻卷彎曲,極讓人羨慕。

可見奶奶仍然熱愛生活。她對於自己的照拂,很是精心盡力。

鄰居們進進出出,偶爾也同她打招呼:廣東奶奶,吃飯啦?或者說,廣東奶奶,起來啦?

那時廣東奶奶已經能聽懂一些杭州方言了。她點點頭。然後小聲嘀咕著回答說,人總是要吃飯的嘛,不吃飯不是神仙啦。或者說,這時候還能不起來麼,不起來就是個死鬼啦。

這就是她最初在西公廨時回答我舅舅的語言方式。幾十年一貫,一百年不變。她從不正麵回答別人的問題,永遠是以反駁代替回答。她從不讚同別人的意見,也從不對任何人表示好感。幸虧鄰居們多半聽不懂她的意思,也就笑一笑拉倒。

她在漫長的孤獨中長久的自言自語,成了她每日必行的功課。她獨思靜養,循環往返,漸漸將天下萬物都整理出一個頭緒,然後再一項項逐條發表她的見解。她反駁別人是為了有利於闡述自己的看法,如果輕易地苟同,她便失去了表達的機會。她有很多的時間來反複進行練習和錘煉語言,將它們磨煉得一針見血。假如有一天放棄反駁,她的舌頭就會變得遲鈍。於是她在自己假想的對敵作戰中,逐漸成為一個業餘的評論家。當她在閑適的暖風中落座竹椅,她便開始喃喃自語,對她周圍的一切事物,展開隨心所欲的批評。

奶奶從不講故事。她不喜歡敘述。她的表達確實帶有濃重的理論色彩,而且多半具有判決的意味。她說花無百日紅,人無百日好。她說一個兒子怕什麼呢,滿天的星星有什麼用處,你沒看見太陽也隻有一個嘛。她說大的不爭氣,小的怎麼會出頭呢。她說天塌下來還能當棉被蓋哩。她說兒子大了兒子的世界,女兒大了女兒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我不懂你們的世界。她還說,施恩莫望報。

她說出這句名言的時候,我的媽媽瞠目結舌。媽媽明白奶奶和外婆的關係終於是無法修複了。這句話自然是當外婆來杭州做客時才會最後說出來的。說出來以後,媽媽對這個家的一切恩德,便都在奶奶自造的邏輯中,統統一筆勾銷。

在爸爸看來,不識字的奶奶卻是智商過人,抽象思維尤其發達。不識字尚且如此,假如念過幾年書,奶奶說不定可成為“金棍子”“銀棍子”,當一個顯赫的職業評論家。

奶奶終於獲得了心理平衡。她除了自己以外,看不起所有的人。她懂得要想不被別人看不起,先得看不起別人才行。

也許奶奶天生是狂妄的——她本無任何狂妄的資本;但也許正是由於一無資本她才必須狂妄,否則,她將怎樣活下去呢?

很多年過去,我理解了我一身傲骨的奶奶。但我卻無法熱愛她。

奶奶在那些年中僅有一個朋友,是一個廣東籍的老尼姑。隔著一條巷子,原先曾有一個尼姑庵。奶奶不知怎麼同她認識,也不知這位廣東老鄉何故流落至此。尼姑庵後來廢棄,老尼姑移居附近的一間民宅,常來看望奶奶。她們交談時總是關著門,暢快淋漓地用粵語互相訴說,隔窗聽去,嗡嗡嚶嚶的,很像是佛堂念經的聲音。老尼姑每次離去時,兩人都是眼淚汪汪。老尼姑是奶奶生活中惟一的知音,她們的友誼一直保持到老尼姑仙逝。老尼姑活著時,還常常帶些水果糕點之類的東西來給奶奶。按說奶奶應是施主,卻常讓她的同鄉施舍,這一直使我覺得納悶——奶奶好像總是索取多於給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