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3 / 3)

我們住在一片果樹林邊上的一排茅屋裏。隔壁是幾間牛舍,一早一晚,傳來老牛此起彼落的哞哞叫聲,空氣中彌漫著牛糞的氣味。但從小小的竹窗望出去,外麵是一片果樹的海洋。一排排綠陰陰的桃樹,蔥鬱茂密,樹枝上沉甸甸地懸掛著一隻隻用報紙糊成的紙袋,據說裏麵就是成熟的水蜜桃了。林間的小路通向河岸,果樹林的深處,隱隱約約閃爍著一條碧綠的小河。我們住的這間屋子,原先是堆放農具的,所以屋子裏除了剛搭的兩張木板床,到處都是犁耙鋤頭籮筐什麼的。在籮筐上再架塊板,就是吃飯的桌子。此外一無所有。

媽媽一下子就喜歡上這兒了。說這才是她盼望的鄉村情調。

每天天剛蒙蒙亮,出工的號子便從窗外尖銳地響起,在果園的上空久久盤旋。號聲剛落,房簷下傳來了一片啁啾的鳥鳴,嘰嘰喳喳,吵個不停。要想再睡懶覺是不可能了,那些小鳥好像一直要到把你完全叫醒了,才會住嘴。爸爸洗了臉就匆匆出門,臨走時總是說:今天打農藥。或者說:今天鋤草。這樣一說,他在果園的勞動就變得十分具體和明確。我睡眼惺忪地爬起來,提上籃子和鋁鍋,到很遠的集體食堂去打早飯。食堂是按出工的時間開飯的,過時不候。如果不想餓肚子,就必須在天不亮的時候,把飯打回來。這是媽媽規定給我每天的“家庭作業”。

去食堂要走過一條長長的田埂,穿過一片剛剛插過秧的晚稻田。清晨的空氣濕潤涼爽,秧苗的葉片上,晶瑩的露水像雪珠似的星星點點。田埂上的野草,從我塑料涼鞋的縫隙裏鑽進來,撩得腳指頭好癢。一條花斑的黃鱔,悄悄遊近我,又無聲地鑽進了田阪的淤泥中……

我永遠記得果園裏那靜悄悄的早晨。我在濕漉漉的田野上跑著,耳邊的小辮子一下下拍打著我的肩膀。後來辮繩散開了,一陣輕風吹過,油黑的頭發披散在額前,我聞到頭發裏傳來水蜜桃的香味……

每天上午的時間,我在門前的樹陰下做暑假作業。媽媽在我旁邊備課。她總是把很多時間用來備課。我的作業很快做完,然後就寫日記、看課外書什麼的。中午不用打飯,把早上的飯熱一熱就可以吃了,反正食堂裏頓頓都是糙米飯和炒南瓜。打飯和不打飯都是一樣的。然後是睡午覺。那牛棚裏很熱,我總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焦急地等待著傍晚的到來。每天太陽西斜的時候,那幾個放牛的小男孩,便趕著牛群回來。牛們的肚子吃得滾瓜溜圓的,嘴巴還在不停地磨著。我們和那幾個放牛娃很快就交上了朋友,他們都是果園職工的孩子,就住在河邊的另一排磚房裏。他們很慷慨地讓我騎他們的牛,拍著牛的屁股,讓牛蹲下來,叫我爬到牛背上去,然後牽著牛在門口的空地上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人騎在牛背上,一下子高了許多,我一邊尖叫、一邊傻笑,我覺得果園真是比城裏好玩多了。騎完了牛,我就和他們一起到河邊去,媽媽也常常和我們一起去。那兒停著一隻小木船,他們個個都會劃船,小船從兩岸的果樹中悠悠地蕩過去,一隻隻鼓鼓囊囊的桃袋時時碰著我們的腦袋。劃一會,他們一個個撲通撲通地跳到水裏去,紮一個猛子就不見了,我正睜大眼找著,忽然濺了一身水珠,他們朝我撩著水,從河裏嘻嘻哈哈地浮上來……有時,我們也到樹林裏去玩,他們教我采桃樹幹上生長的一種透明的小球球,亮晶晶黏糊糊,有點像糯米湯圓。他們說這是從桃樹上流出來的,回家洗洗幹淨,可以炒了當菜吃。他們管這種東西叫桃漿。後來我吃過一次,沒吃出什麼滋味來。媽媽說采桃漿比吃桃漿有趣。太陽下山以後,大人們都已收工,他們帶著我竄入一大片番薯地,用木棍挖番薯根下的生番薯吃。番薯都還隻有手指頭那麼大,也不甜,但有一種新鮮的泥土味,我覺得比城裏糧店買來的好吃多了。

玩累了回家,爸爸也下工回來了,等著我們吃晚飯。

爸爸經常帶一些場部處埋的殘次水蜜桃給我們吃。那些桃子雖然有些爛疤,但都是已經熟透了的,咬一口,甜甜的蜜汁流得滿手都黏糊糊的。

有一次,爸爸還帶了一隻小小的鳥窩給我。說這是他在樹林裏幹活時發現的。那鳥窩像飯碗那麼大,用細細的樹枝編成的,又鬆又軟,裏麵還有幾隻鳥蛋,橄欖般大小,褐色的殼上有淡淡的花紋。我喜歡極了,以後每天都盼望著會有小鳥從蛋殼裏鑽出來,但總是沒有。又過了幾天,爸爸下工時,居然從身後拿出一隻網兜,裏麵有幾隻小鳥,還在煽著翅膀撲騰。爸爸說這種鳥叫做白頭翁,是別人從樹上逮來給他的。於是我們把那些白頭翁放在屋子的泥地上,喂它們米飯粒吃。那一夜,它們在籮筐和農具之間跳來跳去,喳喳地叫個不停,吵得我們根本沒法睡覺。天亮時,爸爸發現有一隻小鳥已經死了,地上的飯粒它們一點也沒吃。媽媽撫摸著那隻小鳥說:還是讓它們回到樹林裏去吧,它們不喜歡這兒,它們有自己的家。

那以後,爸爸再也沒有把鳥帶回來過。

每天夜裏,爸爸和媽媽都躺在床上聊天。他們怎麼有那麼多的話說,一說就說個沒完。我在他們的喃喃低語中沉沉睡去,睡夢中,他們唧唧咕咕的談話聲,好像林中的鳥兒在唱歌……

恍恍惚惚地,我聽見媽媽說:如果你不是在這裏變相勞改,我真會把這種生活,當成田園牧歌一般……

爸爸深深地歎了口氣。

那個晚上,爸爸去生產隊學習。回來時,爸爸好像很生氣的樣子,陰沉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媽媽問了他好幾遍,說難道他們又給你派了什麼重活了麼?爸爸一氣兒喝了好幾杯涼開水,半天,低聲罵道:什麼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卑鄙!

媽媽的眉毛抖了一抖,輕聲問:出了什麼事?

爸爸反複說著“卑鄙”那兩個字,嘴唇微微顫抖著,後來他和媽媽在床邊坐下,低聲同她說著什麼。他的聲音很輕,顯然是不想讓我聽見。但我還是隱隱約約聽懂了,好像是因為他的什麼“言論”,受到了大會批判。而他的“言論”,竟然是那個隊長,夜裏站在我們住的牛棚外麵的窗戶下——偷聽了爸爸和媽媽的談話。

偷聽?媽媽倒抽了一口冷氣。

剛才場長在大會上講了話,說有人做夢也在說“開除我黨籍是錯誤的,遲早總有一天,我們會重新站起來的!”爸爸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昨天夜裏,我是對你說過這句話的。想不到被他們竊聽去,給我扣上一個夢想資本主義複辟的帽子……

時值夏夜,卻似有陣陣寒氣襲來。那個時刻,我重又聽見了學校操場上空那種呼嘯的風聲。狂風刮過城市的樓房,如坦克隆隆逼近果園,我聽見成熟的桃子紛紛墜地,化作一攤爛泥。風掀起牛棚屋頂的茅草,啪啪敲打著屋簷。悶雷遠遠傳來,嘩嘩的雨聲吞沒了媽媽低低的嗚咽……

那天夜裏真的下起了大雨。我被屋頂漏下的雨滴驚醒,見爸爸和媽媽半夜裏起來用鍋和臉盆接雨,很快就接滿一盆,再拿出去倒掉。雨聲吵得我睡不安穩,我看見他們始終相依坐在床邊,直到天亮。

第二天雨還是沒停。爸爸一早就走了,說是得去挖排水溝。

果樹、桃漿和小船,都消失在白茫茫的水汽中。我和媽媽坐在門邊上一小塊不漏雨的牆角,默默地望著窗外的雨幕。

一夜之間,綠蔭蔭的果園看上去沒了顏色,變得灰蒙蒙的,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一隻高高的瞭望架突兀地從雨霧中鑽出來,像一頭猙獰的怪獸。視線裏,再就沒有任何可看的東西了。隻有屋子裏那些鋤頭和籮筐,東歪西倒、齜牙咧嘴……

我和媽媽都無事可做。我們很無聊。

我不知道那天是怎麼回事。也許是因為無聊,我隻好也隻能找出一本書來看。

那是一本很厚的《希臘神話》。是我從城裏帶來的。

媽媽沒注意我。她托著腮,一直就那麼呆呆地倚牆坐著。

我翻到了“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那一篇。

那會兒,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很久以來一直困惑不解的問題。

那個雅典偉大的雕刻家和建築家代達羅斯,流亡到克瑞忒的孤島上,因不被彌諾斯王所信任,於是設法逃跑。他將鳥的羽毛依次排列,在中間束以麻線,在羽毛的末端膠以蜜蠟,再把它們彎成弧形,然後把這鳥翼一般的東西縛在身上,就飛上了天空。他以此法訓練他的兒子伊卡洛斯,並為他製造了一對較小的翅膀。最後對他說:

“親愛的孩子,要永遠在中間飛行。假如飛得太低,你的翼會觸到海水。羽翼濕透了,你就會落在大海裏。飛得太高,你的羽毛會因接近太陽而著火。所以要飛在大海與太陽的中間,並緊跟在我的身後。”

他一邊警告著兒子,一邊將羽翼縛在兒子的雙肩上。老人的手指戰栗著,憂鬱的眼淚滴落在伊卡洛斯的手上。他們兩個人都開始鼓翼上升。起初一切都很順利,他們看見海岸邊的沙灘岩石正在向後退去並漸漸消失。這時,伊卡洛斯由於飛行的輕鬆變得大膽,超出了父親的航線,懷著年輕人的勇氣,飛到高空中去。懲罰來得太快——太陽強烈的陽光溶解了黏合著羽毛的蜜蠟,伊卡洛斯還沒有察覺,他的羽翼已經分解,並從肩上墜落。他企圖以兩隻光手臂努力飛行,但空氣不能將他托起,他從空中倒栽下去,還沒有來得及叫喊,澄碧的海浪已將他吞沒了……

我把那個故事又看了一遍。

也許那天我本不該提問的。但這個問題已攪擾了我許久,如同骨鯁在喉,憋得我胸悶氣急。再說,自從紅痣的事情發生以後,我已好長時間沒有向媽媽提問了。

我終於是沒有忍住。我抬起頭對媽媽說:

那個伊卡洛斯,他為什麼非要飛到太陽那兒去呢?我總是不明白那是為什麼?他幹嗎不在大海與太陽之間飛行呢?

你說什麼?媽媽愣了一下,好像剛剛被我驚醒。

我是說這個伊卡洛斯呀。

媽媽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她的目光從我手中的書本上滑過。

那是什麼?她問。

一本書呀。

什麼書?

我把書的封麵在她眼前晃了晃。

媽媽的臉,愀然做色。她突然厲聲說:這書是從哪裏來的?我們家沒有這本書!我並沒有讓你讀《希臘神話》!

我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過失,讓媽媽發這麼大的火。她還從來沒有對我這樣氣勢洶洶過呢。我委屈地撇了撇嘴說:

是一個同學借給我的嘛。

是“代達羅斯和伊卡洛斯”那篇?媽媽的聲音突然喑啞。

我點了點頭。我不明白媽媽今天是怎麼了?

她慢慢接過了我手裏的書,輕輕撫摸著那書的封麵,又很快把書放在一邊,好像被那本書燙了一下似的。

你現在看這本書,還太早一些。她說。

為什麼?

她的臉色漸漸和緩了些,卻不回答,隻是久久凝神望著窗外。

屋子裏靜寂無聲。靜得連屋外的雨聲都聽不見了。

時間過去好久,她背對著我,低聲說:

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懂得,伊卡洛斯為什麼要朝著太陽飛。那是人類多少年來永遠沒有實現的一個夢想——飛得高些,再高些,直到接近天際、太陽、宇宙……這就是飛行本身的快樂。可惜,誰都不知道,那翅膀原來是用蠟做成的,它偏偏會被太陽所融化……

我重又聽見了窗外急驟的雨聲。像羽翼在空中煽動,掀起氣流的鳴響。以後的許多年,在滂沱大雨的聲聲叩擊中,我總會聽見媽媽的聲音,穿過厚重的雨簾,清晰地浮漾在空氣裏。

牛棚前的雨水已越過了門檻,漸漸漫向屋裏的床腳。舉目望去,昔日美麗的果園,已是茫茫一片汪洋……

我仍然迷惑。我懂。但是我越發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