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3 / 3)

她記起天目山裏那塊奇特的巨石“仙人跳”。她想自己曾經是加入過共產黨的。那是她最初的革命理想。她別無選擇。隻可惜,芸芸眾生、魚龍混雜,她孤身一人,上哪兒去尋找那革命的載體呢?

一九四六年年初,她隨同法政學院遷回上海。

去上海,是她一生的重大轉折。她絕沒有想到,在那個城市,她竟然會同那位年輕的記者張愷之意外重逢,並且真情依舊,從而開始了一種全新的生活。

冥冥之中,我在媽媽的體內沉默不語。我一直在耐心地等待,等待那個將最終賦予我人世生命的那個男人。我希望我的誕生應是一次真誠的愛情結晶。

我相信情緣。我想這一定是他們命中有緣。

這一天,我媽媽在去學校的途中,在街上買了一份《大公報》。她買那張報紙的原因完全是因為可憐那個瘦弱的報童。她一邊走一邊看,看著看著,她忽然就撞到一個過路人的身上去了,那個人罵了一句什麼,她抬起頭,對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然後就飛快地跑起來,往相反的方向。她不去上課了,她要馬上去大公報社。

在馬路的拐角那兒,她微微喘著氣,站住定了定神。她又打開那張報紙看了一眼,在副刊版的左上角,清清楚楚地印著那個標題:

雪之穀(散文) 張愷之

那個失去音訊近兩年的記者先生,差不多在她快要把他忘了的時候,就這樣,冷不丁冒了出來。

她急急地讀完了那兩千多字的文章,她聽見了他憂鬱和激憤的聲音。這個《雪之穀》的作者張愷之,就是那個在她最苦悶最迷惘的時候,告訴她再不能那麼麻木不仁地生活下去的進步記者;就是那個在短短幾天裏以他的熱情和才華,打動了她的心,然後又在水鄉的船頭朝她頻頻揮手依依惜別的年輕人。他仍然活著,在十裏洋場的大上海,用他的筆訴說著他對人民苦難的同情。

可是,他為什麼再也沒有去找她呢?

她嬌小的身影急匆匆穿過熙熙攘攘的大街。她懇切的請求總算感動了《大公報》的編輯,他們給了她一個張愷之先生的地址:四川北路崇業裏11號。

她輕輕走上那吱吱作響的窄小樓梯時,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樓梯中央那間昏暗的亭子間,門虛掩著。從狹長的門縫裏,她看見一個曾經熟悉的身影,正伏在桌上奮筆疾書。

他們的見麵既熱烈又憂傷。這幾百個日日夜夜,讓她愁腸百結、思慮萬千的尋覓和等待,原來竟隻出於一個幾句話便可弄明白的原因。——他在遊擊區經過幾個月的徒步旅行,寫出了長篇通訊《杭嘉湖敵後紀行》之後,由於緊張和疲勞,在一個小鎮上突然病倒。缺衣少藥旅資又盡,急性盲腸炎轉為腹膜炎。好不容易弄到一張假良民證,才送進敵偽據點硤石鎮的一家教會醫院,差一點就沒救了。病情好轉後,他給她寫了信,希望她能來看他,卻沒收到回信。那以後,他急著回報社去交差,經過德清縣城關鎮時,碰到一位寫詩的朋友。從這個洛舍來的人口中,他得知朱小玲在半個月前已到山裏去了。他以為她進山是為了到報社去找他,便直接回到了昌化。令他失望的是,他左等右等、左盼右盼,朱小玲始終沒有來過。不久後,他便隨同《民族日報》從昌化遷去淳安。在淳安鄉下待了幾個月,“八一四”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就傳來了。

那後來呢?她急急地問。

抗戰勝利後,《民族日報》遷回杭州出版,可惜不久就停辦了。那是一九四五年九月,我離開杭州之前,還特地去了一趟洛舍。隻見到你母親,我說我是來看信珠的,但她對我很冷淡,說你去丹陽了,我問她你什麼時候回來,她說不一定。我覺出自己好像有點不受歡迎,她又不肯多說什麼,就隻好走了。張愷之怏怏地說。

她長長地鬆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原來這個張愷之,也是一直在想著她呀。她告訴他說,抗戰勝利後,她是回過一次洛舍的,正好父親要去丹陽料理祖田,讓她陪去,她就跟著父親在丹陽住了兩個月。等學校開了學,才來到上海。如果不是這次偶然在《大公報》上看到他的文章,她和他說不定還要繼續離散下去哩……她感歎說。

後來我又寫過兩封信給你,總是沒有回信,我真的已經不抱希望了。我想,說不定,你已經出嫁了,在哪兒當老板娘了呢!

你真是寫過信麼?她的眼神暗淡下去。

那一刻她明白,是她的母親,替她“收藏”了他所有的信件。如同過去她讀過或是演過的那些小說和戲裏的情節一樣,隻是讓她當了一回真的主角。這樣老一套的故事,怎麼湊巧就發生在她身上了?

我相信她沒有冤枉我的外婆。幾乎從一開始,我的外婆就對我未來的父親,抱著一種固執的偏見。外婆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這個耍筆杆子的進步記者。她將其視為無產無業、不可依靠的異鄉人,同她的女兒一樣地想入非非、好高騖遠。她有這麼一個難以調教的女兒實在已經夠受,女兒再嫁一個更加激情澎湃更為不顧身家性命的男人,可怎麼受得了?沒過幾年以後,外婆的擔憂果然不幸而言中。所以我對親愛的外婆那時的行為非常理解。而奇怪的是,當解放後我父親不幸落難以後,我外婆卻“見義勇為”,發揚了“共產主義精神”,一直接濟和照料我們一家,對我父親始終沒有一句怨言。

話題回到眼前的亭子間,兩個人都顯出了窘迫。

他說他家裏很窮,父親在吳淞路一家水果行做事,要養活母親和四個弟妹。抗戰勝利後,他回到了上海。但一直失業。家裏房子很小,沒有他住的地方,他隻好借住在這個同鄉家裏。但為了自己的政治信念,他又堅決不願意投靠反動的社會關係,這樣就無法找到固定的工作,隻好當晚報的專欄撰稿人,靠賣稿維持生活。每月還要從有限的稿酬中,拿出一部分給父母補貼家用,同時還擠出時間,在中國新聞專科學校的研究科念書。

他抬起頭,環顧著低矮的天花板,歎了口氣:十裏洋場的大上海,有多少窮人連立錐之地都沒有啊。

一汪熱淚霎時湧上了她的眼眶。她囁嚅著說:假如再不遇到你,我恐怕也隻好回洛舍小學去教書了……我現在法政學院讀書,也是借住在我一個同鄉大姐家裏,她男人是警察局的會計主任,花天酒地的,還常常把一個小老婆帶到家裏來住,真讓人惡心。她整天傷心落淚,很可憐的。我不想再住在她家了,可到外麵租房子,又得向家裏要錢。我實在不願意再用家裏的錢了,我想去做事,想工作。本來出來讀書,就是為了做點有用的事。可是內戰已經爆發,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她把一頭黑發深深地埋在胳膊裏,掩住了濕潤的眼睛。

他輕輕地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震顫了一下,卻沒有挪開。

這幾年我已經看透了國民黨的腐敗。他很堅決地說。我是決心要跟共產黨走的。隻有共產黨能救中國。你看,這就是我前不久發表在《文彙報》上的散文《背道》。他從床鋪底下找出一疊剪報遞給她。——背道,顧名即知為背道而馳之意。與誰背道?當然是與阻礙中國實現民主和進步的反動勢力背道。我就是要同國民黨背道而馳。很清楚,這就是我的政治態度。今天,你如果並沒有改變你當初進步的立場,你就留下來,留在上海,和我一起度過這黎明前最後一段黑暗的日子,我們一起想辦法參加革命,再也不分離。

我父親這一席慷慨激昂的宣言,在那個低矮的亭子間裏,發出嗡嗡的回響。下午的陽光從狹窄的窗戶中斜射進來,使得他寬闊的額頭如燈塔般閃閃發亮。我父親一直具有強烈的煽動才能,我想我的媽媽就是在那一刻被他深深震撼。很多年以後,“文革”中的某一個下午,她在隔離審查漆黑的牛棚裏,貪婪地把臉朝向窗縫裏射來的一線微弱的光束,她眼前便浮現出亭子間裏那個閃爍著智慧與激情之光的額頭,它仍像一座海上的燈塔,令她永遠迷戀。

他們之間的默契既已達成,剩下的就是怎麼辦的問題了。

起初,他聽說大新公司工會辦的職工子弟學校,需要一名教師。大新公司工會表麵是黃色的,實際上完全控製在進步分子手中。他便去找了他的同鄉、小學同學盧坤,請他介紹她到那兒去工作。盧坤早在1944年就已是中共地下黨員,曾在“勸工大樓”愛用國貨運動“梁仁達慘案”中出頭露麵。但盧坤奔走的結果是,人家已經找到了教員。

她在失望中,恰好收到法政學院一個同學從南京的來信。那人在南京辦了一個民間的通訊社,邀她去當記者。這個機會對於她自然難得。她對他說,既然在上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看來他們還是隻好再分開一段時間,讓她一個人到南京去闖一闖。她看出他很沮喪。但她去意已定,他說服不了她。

很多年中,她的夢裏總有一個追趕火車的情景。從一節車廂跳上另一節車廂。從一列火車跳上另一列火車。然後火車往她來時相反的方向開去,她擠過人群,拚命尋找著他,他在她的前麵走,她眼看就要接近他了,一晃又沒了影……

這是我媽媽一生中一個至關重要的情節——關於火車。這個細節她講過多次,以至於使我長大後坐火車,在每次火車快開車的時候,總以為馬上就會發生點什麼事情。然而這個類似我們早已熟悉的那些小說中,曾經多次出現過的細節,對於她卻絕對真實——她已登上了去南京的火車,然後又在開車前的最後一分鍾,被張愷之拽下了車廂。這關鍵的一拽,從此告別了她自被捕以後長達三年之久的迷惘,重新回到了一個進步的集體之中。

當張愷之心急火燎、滿頭大汗地從長長的列車這一頭,一直找到最後一節車廂,終於在開車前那一刻,不由分說地抓起她的手,連拉帶扯地同她一起跳下車門時,幾乎是雙腳剛剛落地,火車發出長長一聲鳴笛,從他們身後緩緩啟動。

他兩手緊緊地箍著她的肩,使勁地搖晃,她感覺到迎麵撲來他極度興奮的陣陣熱氣。然後他抓起她的行李就往車站外麵走。一邊走一邊用急速的口氣,一連串說出了以下的話:

我給你找到工作了找到工作了,這是一個最好的工作。你就要到一個小學校去教書了,那是一個特別的小學,真的,你什麼也別問什麼也別問,你去了就知道了,走走走我們馬上走快點走吧!

走吧走吧一路走去。反正這些年她一直是在走著,在黑暗中兜著圈圈走。如今管他是去哪兒呢,隻要是同他一起走,往前走。

那是一個叫做“方震小學”的地方。她走了進去,發現那裏灑滿陽光。她蓬蓬勃勃地燃燒起來。在她的生命中,那是一次無法再度重複的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