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嫣輕捷的腳步迅速穿過廊簷下的木柱,像一個無聲的幽靈。她以極快的動作閃進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昏暗中我媽媽隻看見裴嫣從內衣中抽出一張白紙。她的心咚咚跳得自己都能聽到,屋子裏靜得隻有她和裴嫣的喘息聲。會發生什麼事呢?這是一個非凡的時刻,莊嚴的時刻,無論發生什麼,她都願意接受。
時間過了很久,一個不容抗拒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朱小玲,你願意加入中國共產黨嗎?
我媽媽渾身都在顫抖。她的喉嚨熱辣辣麻酥酥說不出話。汗水濕透了頭發,腦袋變得很沉,暈暈地直往下墜。腳心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燒,於是那個黑黑的小屋忽然通明透亮,刺得她睜不開眼睛。
她嚅動著嘴唇,發不出聲音。
那張白紙在她眼前掠過,如一道閃電。裴嫣把它輕輕放在她手掌裏。——這是一份入黨申請表格。裴嫣說。你去填一下,晚上沒人的時候,你裹在一樣東西裏給我。當心不要給人看見。還有,這事要絕對保密,不能對任何人說。記住啦?
我媽媽點點頭。她想說其實裴嫣我早就猜到你是共產黨了呀,她想說那麼從此以後我就是共產黨了嗎這難道是真的嗎?但她的喉嚨幹幹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當裴嫣鄭重地向她伸出手同她握別的時候,她的身子卻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淚水無聲地奪眶而出,頃刻間如大雨滂沱。她在欣喜的抽泣中,隻來得及問了一句話:
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呀,以後,以後怎麼辦呢?
裴嫣撩起她被淚水洇濕的鬢發。裴嫣說,你就在家等著好了,會有人來同你聯係的。
她走出小屋時,隻見山那邊的晚霞,火焰一般翻卷著。她獨自走上山頂。裴嫣修長的背影,在薄暮中遠去。起風了,風驅散著那團火焰,餘光一點點黯下去,像是火焰的灰燼一片片飄飛,又一片片墜落,積成山穀裏灰藍色的濃雲。不知為什麼,她忽而感到了冷。
就是從那一天開始,從她交給裴嫣入黨申請表的那個時刻開始,為了永遠紀念她革命起步的浙西一中,她從此正式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朱小玲。
我媽媽在一九四〇年那個夏天,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願為人類最崇高的理想獻身的人。她拋卻了童年所有的夢幻,走向另一個新的夢境。
那是一個無盡的夢魘的開始。而當時的她毫無知覺。
從此水鄉安寧的日子裏,有了一種不安的騷動和期待。即使在連綿的淫雨中,她也能感覺到陽光在高高的雲層上呼喚著她。她被父親安排去鎮上的小學校教書,她走過斑駁的石橋潮濕的台階,如今每邁一步,都有了與先前不同的意義。她教她的學生們唱抗日的歌曲,《打回老家去》《我們在太行山上》,她幾乎把天目山上學會的歌,都原封不動地搬到了這裏。由於父親鎮長的地位,在小學校大唱抗日歌曲,也沒有人來找麻煩。但她在校園琅琅的讀書聲中,卻深藏著一份不為人知的焦慮。尤其因為不能告知給任何人,她的心事便顯得格外的神秘。她開始留意街上出現的陌生的麵孔,甚至繞到碼頭上去悄悄觀看來往的船隻。每一個清晨,她都相信裴嫣派來同她聯係的人,會出其不意地從天而降。
運河緩緩流過岸邊的桑葉地。桑葉落了、桑樹禿了、桑葉又綠了、桑葚紫了、蠶又結出了白色的繭子。一條小船悠悠靠岸又悵悵離去。而裴嫣說過那個來找她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在抗戰的最後幾年裏,她已記不清自己到過了多少地方。記憶中的她,始終是在流浪。走嗬走嗬,從一個地方走向另一個地方。
起初是為了尋找裴嫣,她先回了天目山。那是一九四一年初夏,由於日本飛機“四一五”天目山大轟炸,雄偉的禪源寺大殿毀於日本炸彈,舊址上已是一片瓦礫,人去樓空。浙西一中已遷至於潛的青山殿。她幾經周折,總算打聽到大多數同學都已去了浙東鬆陽的湘湖師範,她隻能繞道浙南山區的麗水輾轉而行。從家裏帶出來的三雙布鞋都走爛了,用身上的衣服去換了草鞋來穿。草鞋把嬌嫩的腳背勒出一道道血印,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這樣一個瘸拐的形象,未免同她心目中的偉大相去甚遠。她畢竟已有了一種共產黨員的自我意識,所以她竭盡全力使自己的腳步顯得豪邁而英勇。結果她卻瘸得更慘,當她一瘸一拐地終於到達麗水時,身上隻剩下了最後的三毛錢。
在麗水她居然邂逅了那位楊君編輯。那時《民族日報》已被國民黨的人接管,楊君同另一位畫家開了一家木刻工廠為生。她那副蓬頭垢麵、慘不忍睹的模樣,自然使他們的這次重逢毫無浪漫可言。但楊君卻很慷慨地為她湊了一些錢,好讓她到湘湖師範去讀書。
接過錢的那瞬間,她差一點就對他脫口而出:你曉不曉得,現在,我也是共產黨啦!
話到嘴邊,她咬住了舌頭。那一刻她想起杳無音信的裴嫣,心裏就有點空空的發虛。她實在無法斷定,自己這個共產黨,到底算數不算數。在她簡單的頭腦中,尚無一點黨組織紀律的常識,她隻是突然決定,等找到了裴嫣,再告訴楊君不遲,那時就會給他一個驚天動地的歡喜。這位木訥的楊君先生,還不知會對她這個毛丫頭,怎樣地刮目相看呢。那一定是個頗富戲劇性的精彩場麵。
她沒有料到,這個她想象中的精彩場麵,卻從此再也沒有出現。十幾年後,當她得知這位著名的版畫家楊君,是1939年入黨的老黨員時,她已處於鎮反運動嚴格的政審之中。楊君同她不是一個組織係統,德才兼備的楊君無法為她證明什麼。楊君隻是強調說:她是一個進步青年,我知道浙西一中的黨組織,一直是準備發展她的。
那一天她接過錢,顧不上道謝就急匆匆上了路。就此,我的媽媽又一次同楊君失之交臂。走過街口時,她好像是回了一下頭,隻看見楊君那戴著深度眼鏡的細長身影,在風中像一根旗杆。
然而,湘湖師範並沒有裴嫣。幾乎沒有人見過裴嫣。沒有人能說出裴嫣到底在哪裏。在以後的好幾年時間裏,打聽裴嫣的下落,就成了我媽媽每日必修的功課。她的心悵悵然,整日價發慌,病懨懨的吃不下東西。沒有了裴嫣的生活,就像是不見日頭的陰天,連笑也笑得無的放矢。她不再演戲,考試成績也似乎很糟。更糟的是,她漸漸聽說了關於裴嫣的消息,有人說,裴嫣被捕了;又有人說,裴嫣嫁人了;還有人說,裴嫣……
我不相信!她尖聲叫起來。我什麼也不相信!在找到裴嫣之前,我什麼都不會相信的。
躲在被窩裏大哭了一場之後,她開始收拾行李。她決定離開湘湖師範,到浙西孝豐去尋找裴嫣。她記得裴嫣說過她有一個伯父,在孝豐當中學校長。裴嫣脫離了寧波那個家以後,寒暑假總是同她的伯父生活在一起。無論如何,她隻要去了孝豐,就一定能知道裴嫣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就在她臨走的前一天,她突然在宿舍床鋪的枕頭下,發現了一張疊成菱形的紙條。那紙條上說,你千萬別回浙西去,你已經被戴上紅帽子了,一回去就會有人來抓你的。信尾沒有署名,筆跡也很陌生。她嚇了一大跳。皖南事變以後,新四軍被圍殲,浙西的局勢很緊。她在浙西是個出了名的活躍分子,國民黨要抓人,黑名單上肯定有她。
裴嫣就這樣被無可奈何地擱置下來。美麗而神秘的裴嫣,像一團若隱若現的霧,消失在禪源寺荒草萋萋的石階下。沒有人回答她。
暑假來臨,她無處可去,隻好又回到麗水去找楊君,想讓他幫忙找一個工作糊口。剛到麗水沒幾天,收到湘湖師範同學的來信,說已經有人到學校裏來抓過你了,校長說,你開了學也不要再回湘湖師範了。校長還說,像你這樣的搗亂分子,最好還是回家去。
她不想回家。水鄉小鎮平靜優裕的生活,在她心中已如一潭死水。就連荷花仙子和水晶宮的夢幻,也早已失去了少女時代如癡如醉的魅力。她把那張神聖的表格交到裴嫣手中時,也同時交出了過去屬於她個人的全部理想。從此她生命中隻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勞苦大眾的幸福。她怎麼能輕易放棄這樣偉大的事業,半途而廢呢?
何況,既然有人想要抓她,豈不說明她就真是共產黨嗎?豈不是說明她正在從事著十分重要而危險的工作嗎?這樣看來,她是不是真的共產黨,並不是事情的關鍵,要緊的是應當去做共產黨的事。滿目瘡痍、烽火硝煙的中國大地,有多少人等著她們去拯救啊。
她的心裏浮出幾分自豪,又因自我安慰而最終自圓其說。
她在楊君兄長一般溫和而信任的目光中,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她鼓足勇氣說:給我介紹個地方吧,隻要能抗日,就行!
1942年,是她一生中又一段離奇經曆的開始。經楊君引薦,她來到浙東金華地區,參加了朝鮮義勇隊。那以後發生的故事,如果不是因為我是她生命所孕育的細胞,而與她共同經曆了這一切,我真會覺得那簡直是一篇想象和虛構的小說。
但不是。當我們聽過真的故事後,任何虛構都會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