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祖父每天穿一襲深灰色或是淺藍色的緞麵長袍,飄然蕩逸地走過小鎮的長街。外祖父一邊行醫一邊兼管著鄉下的田產和鎮上麵店的賬目,他為人誠懇待人和善,方圓幾十裏名聲頗佳。良好的醫術和溫文爾雅的風度,使他贏得了鄉民的敬重和愛戴。尤其是他白皙而端莊的麵孔,總是吸引著街上那些年輕女人的目光。所以,外祖父那些時斷時續的風流韻事,同他的德行相比,就實在算不得什麼。

她每次去給晶子送信,晶子總會拿出許多酥糖香糕來給她吃,然後一個人躲到樓上去看信。這樣地看了一個春秋的信,晶子變得白白胖胖的,再後來,晶子的腰就粗了起來,腰重又變細時,晶子生下了一個女孩。她不明白晶子沒有男人怎麼會生下孩子?但鎮上卻沒人說晶子的壞話,好像晶子就該生個孩子養著。有時她父親帶著她到橋頭去乘涼,會有人笑嘻嘻地對父親說:怎麼,沒到你親家婆那裏去呀?他們說到親家婆這三個字時,聲音就低下去,然後彼此很親熱地哈哈大笑起來。她很久以後才知道,“親家婆”就是現在所說的“情人”的意思。可見,三十年代的洛舍或者更早,“情人”就已成為一個事實,一種生活必需。更可見,江南一帶民間的男女關係,在浩浩的水底下,很是自由自在地翻滾著溫柔的浪花。那時我曾經很擔心,在這種浪漫主義空氣中培育出來的我的媽媽,日後的婚戀不知會鬧出多少亂子來呢?

那時她總剪一頭齊耳的童發,一身白衣黑裙的學生裝束,腋下夾一塊銀絲緞麵裹著的書本,旁若無人地穿過擁擠熙攘的街市,去鎮東頭的小學校念書。她能感覺到從家家的門縫裏,投來好奇而不安的眼神。

這天她如往常一樣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把那信送去給了晶子阿娘,還喝了她一盅烘青豆橘皮泡茶,嘴裏滿是鹹嗞嗞的香味。她跑著跳著還大聲地唱了幾句剛在學校學的歌,在小港碾米廠的拐角那兒,忽然看見一個女人在笑嘻嘻地朝她招手。那女人不由分說就把她拉進家門,塞滿一兜的糖果瓜子,然後交給她一張疊得小小的紙條,讓她帶給她父親,還千叮萬囑不要讓她的母親看見。

她點著頭。她覺得這個女人同晶子一樣,身上都有一種甜蜜蜜的氣息,走起路來,腰肢一扭一扭的,就好像比別人要活得自在活得舒坦。她覺得自己做的事情很重要很神秘,尤其因為不能讓別人知道,做起來就越發讓人著迷。

漸漸地,就總有女人找她“幫忙”,她們有求於她。她看出她們因她的父親的友情而驕傲而快活,她們有丈夫兒女,明知不能嫁他,卻心甘情願地同他明來暗往。我幼年的媽媽被她們的真情打動,樂意幫助她們,幾乎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她覺得好玩,並不認為這樣做對不起自己的母親。我外婆被她蒙在鼓裏,有時還委派她去盯外公的梢,不過凡是派她去盯梢,每次總是毫無結果。

我的風流而又正直的外公,奉行“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人生哲學,優哉遊哉地履行著他鄉村醫生的職責。我媽媽的少女時代,雖然尚不解風月,但見多識廣,所受的束縛十分有限。外公始料所不及的是他為她創造的那種無拘無束的環境,日後竟造就了一個充滿著叛逆精神的“革命”女兒。

那年仲夏,一條新聞在水鄉的霧氣裏彌漫了很久,直到幾年以後,洛舍鎮上的人們,還在談論著這個讓人驕傲的話題:朱家大小姐,竟然考上了湖州師範。

全鎮的高小畢業生,竟然隻考上了她一個女孩。

我的媽媽換上蔥綠色的旗袍,聳起豐滿的胸脯,昂首挺胸地走過人群,到楊家墩上去看縣裏來的劇團演文明戲。十四歲的她發育良好,像一朵即將綻開的花蕾。她已到了鎮上的女孩訂婚嫁人的年齡。

“朱萬興”的店堂門檻前,已踏進不少前來提親的媒人。那天她看戲回來,正撞上一個鬼鬼祟祟的婆子出去。她進了門,把頭上的絹花往地上一扔,朝她母親嚷嚷說:給我理箱子,我明天就去湖州。

她母親低聲說:就是不放心你一個人出遠門,才想……

我不嫁人!她噔噔幾步衝上樓,又回身大叫:我要去讀書!

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裏。她明白自己不想嫁人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她既不會料理家務,更不會鎮上的女孩人人都得心應手的女紅。

她幾乎什麼都不會做。不會是因為沒學。確切說,是沒用心學。

這樣的女孩嫁出去是不會有好下場的。她忽然有了一種恐慌。

其實我外婆早幾年就試著讓她學做針線了,還教她納鞋底粘鞋幫翻絲綿繡花裁剪種種女人的活計。她總是推三推四地找個理由就溜。實在逼不過,一拿起針就喊頭疼,徑自躲到樓上去看書了。她曾在一個雨天發現了父親的房裏有一大箱子舊書,《紅樓夢》、《西廂記》什麼的,還有張恨水的《啼笑因緣》。書籍的黴味混合著她身上的香粉和汗味,整整一個夏天她讀得昏天黑地。我外婆喊她下樓吃飯,喊一遍不動喊兩遍不來喊三遍連應聲都沒了。外婆氣惱地嘟噥:就曉得看書、看書,人都看癡了,也沒個人管管……我外公卻揮著手中的羽扇,瀟灑地說一句:由她,還是由她好了……

盡管在當時那個年月,朱家人寵女兒,未免寵得有點不合常情,還有點出格。我還是十分羨慕我的媽媽。遺憾的是,她生下我以後,並未如法炮製,而是對我管教甚嚴,我認為這是一種忘本的行為。

我的太外婆終於雄才大略地決定不讓她嫁人。她派人去了丹陽老家,賣掉了一畝好田,為我媽媽籌足了去湖州讀書的費用。一個滿街紅菱上市的日子,一條烏篷小船搖搖晃晃駛出了洛舍漾。天邊的雲很淡,落在綠瑩瑩的漾裏,一波一波的水紋中,她朦朦朧朧的少女心緒,與濕潤的薄雲一同起起伏伏。

湖州師範校園裏,已有初步的民主傾向和自由氣氛。無人管教的寄宿生涯,正對她的胃口。學校的圖書館裏,居然能讀到歌德、普希金的詩,狄更斯、屠格涅夫的小說,還有莎士比亞的戲劇譯本。她每天囫圇吞棗,如癡如醉,這使得她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自由自在的天性,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老師說:人之初,性本善。她偏說:人之初性本自由。這言論一時流傳,她很出了一番風頭。然而好景不長,第二年抗日戰爭爆發,學校被迫停課疏散。載她的小船回到洛舍鎮的青石碼頭,她的神色黯然。

街上人來人往,走過來走過去都是陌生的麵孔。今天是和平軍,明天是遊擊隊,後天還有土匪兮兮的雜牌軍,老百姓叫他們“燒毛部隊”,亂哄哄地在這塊半淪陷的“陰陽區”來回拉鋸。日本人來大家就逃難,逃進鄉下的水港裏,無影無蹤的。遊擊隊來了就教大家唱抗日歌曲,那歌詞用洛舍話唱起來,總使她忍不住想笑。

平安無事的日子,我的媽媽常常坐在自家店堂櫃台的高腳凳上,一邊往街上吐著瓜子皮,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心事。去了一回湖州,眼裏的洛舍鎮就變小了;當了一回師範生,這昏暗的店堂就讓人發悶。街上的行人一天天少了,露出長長的一塊塊青石板,一格子一格子的,好像把她的未來都切成了方塊。

青灰色的天空中,會不會突然飛來一隻野天鵝,讓她摟住它的脖子,扇起它巨大的翅膀,把她馱到一個有書念的地方去呢?

她在清晨的曙色中,趴在窗欄上,對著樹上嘰嘰喳喳的小鳥,訴說著她的願望;她在正午的陽光下,對著蜷在房簷下打瞌睡的花貓,講述著她的計劃;她在黃昏的河灘上,一聲聲喚著河心浮蕩的鴨群,想象著其中那一隻有著翠綠花紋的瘦鴨,向她款款遊來,立地打個滾,變成個白胡子老爺爺,吹一口仙氣,她便騰雲駕霧而去……

她在這樣虛無縹緲的想象中度日,過著她的讀書癮,以至於當她的父親真的決定將她送去後方的浙西天目山讀書時,她竟高興得哭了起來。我感覺著她哭泣時,身體如同蠶絲般陣陣戰栗,我斷定這正是她生命中一種渴望的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