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自從我正式出生以前很久,我就已存在於這個世上了。
對於這一點,我一向深信不疑。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無論閉上眼睛還是睜著眼睛,隻要我願意,封存於遙遠過去的那些景象,就會如同影子般清晰或是朦朧地顯現出來,然後向我慢慢伸出一隻手,像隻搭襻似的,把我出生前和我出生後的那些事情,準確無誤地鉤在一起。
幾乎每次,在它們彼此靠攏和對接的過程中,由於年代的錯位,總是會碰濺出一些類似炭火或是煙頭那樣的火星,忽明忽暗、無聲無息地湮滅於黑暗之中。那個時刻我便興高采烈地蹲下身子,試圖能從那些灰燼裏撿到些什麼。每次我都會對自己說:果然!
我很想把自己的這些體驗,告訴給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有時我真想悄悄對朋友低語:這有什麼奇怪的呢?從你的父母出生之日起,你就存在於他們的體內。他們漸漸長大,而你也漸漸成熟,成為一粒看不見的生命原形,始終靜候腹腔之中,耐心陪伴著他或她。直到,直到有一日他和她終於相遇,然後交給你通往人世的鑰匙,你方破門而出,呱呱落地。
你在母腹中時,有臍帶與母親息息相連;即便你落地成人,也隻是將母親和她的作品,暫時一分為二罷了。或者說,是將他和她,合二而一,將他們的生命重新組合,然後延續下去。
所以我自以為有權利相信,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比我更了解他們了。除了已經相繼過世的他們的父母,再沒有另一個人,和他們一同走過了這樣長長的人生。實際上我已活過兩次,我們一同在世上挨過的歲月,若是相加,差不多已有一百多歲了。
於是我常常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有一種曆盡滄桑之感。
雖然,我所知道的在我“出生前”和“出生後”的事情,僅僅局限於孕育了“我這個人”的母親以及父親的故事,而不可能全知全覺地波及和超越他們周圍的人事。但是,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當那個搭襻把我成為“人”之前,和我成為了“人”之後的那些故事連接起來,我在這條由生命基因、染色體和其它種種遺傳因子組成的通道裏默默來去的時候,我仍然隨時能傾聽到我母親和父親的聲音——他們的心髒始終強勁地跳動不息,血脈奔騰、神經堅韌充滿彈性;至今尚未遲鈍尚未衰退的大腦中,依然不屈不撓地迸發著希望和激情。在他們的激情中,我心底的酸楚和痛惜常常如漩渦悄悄泛起。
於是有一天我決定試著來複述這些故事。
故事其實早已完成。我撿起並搓揉著那些發燙的火星時,心裏隻存有一個問號,那就是他們為什麼是這個樣子,而不是另一種樣子?
我首先選擇的是我的媽媽。一個本名叫做朱慧仙後改為朱小玲,並擁有諸如金路、海虹、為先這樣許多筆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