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們用周伯東畫出來的啤酒和餃子,簡單地慶祝終於拿到回城調令後,又匆匆吃了點薑可音帶去的食品,然後就開始收拾東西。其實,他並沒有收拾什麼,隻是背起吉他和畫夾子,至於吊在炕上的被,擺在地上的盆碗就都不要了。薑可音卻什麼也舍不得丟下,前後左右背了許多。
當他們雙雙走出幹校大門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回頭注視著:那排房子在他和她的意念中轟然坍塌。
他和她默默地走著,誰也不說話。隻有沙沙的細雨和沙沙的腳步聲。她在前,他在後。開始,他注視著她背在前後左右的東西。她的身體是那麼柔弱,卻偏要背那麼多的東西。後來他注視著她的腳。她的腳每踏動一步,便帶出輕微的水聲。
四十分鍾後,他們走到那個叫做老爺嶺的小站。
二十分鍾後,他們上了長途汽車。開始,他和她都扭頭望著車窗外。說不清是看窗外的雨,還是看窗外的山,或是看其它什麼。後來,薑可音就雙手捂住了小腹,把頭抵在前座的靠背上了。
一個小時後,汽車拋了錨。
司機說:“對不起,這輛車今天是修不好了,請大家自己想辦法……別耽誤大家抓革命、促生產……”
乘客便都下了車,他和她也下了車,還是她在前,他在後亦步亦趨地走著。還是誰也不說話,還是沙沙的雨聲和沙沙的腳步聲。隻是她那雙黃膠鞋在踏動時發出的水聲更響了。而且,每踏一步就會使山**上的水流四散濺開。有時她會停下來,彎下腰好像要係鞋帶,最終卻沒有係。總之,她會蹲一小會兒再走。後來,周伯東發現她抬腳時,黃膠鞋下總會留下一絲鮮紅的顏色。那鮮紅的顏色和她腳下的水流很快融合在一起,四散流淌。周伯東有些疑惑,是她在幹校時踩了紅顏色嗎?
正疑惑著,薑可音停下來,回過身對他說,你到前麵走。
周伯東就到前麵去走。他走在前麵,心卻在身後薑可音的腳窩上,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他想提議休息。走了一個多小時了,應該休息。雖然天上是雨,地上是水,沒有地方坐。可全身既已濕透,坐哪兒也就都無所謂。但他還是沒說休息,一直默默地往前走著。後來,實在太累了,就一屁股坐到**旁的大石頭上。薑可音也停下來,把背上的東西放到他身邊,人卻不知鑽到哪兒去了?好久之後她回來了,但她沒有坐,而是背起了那些東西,又趕**走了。周伯東知道她是怕天黑之前趕不到城裏。這次,周伯東從她身上拿過兩件東西,可又被她拿回去了。
還是她在前,他在後。這次是周伯東有意走在後麵的,他還是盯著她的腳後跟,他看到那種鮮紅的顏色沒有了。
**在山與山之間纏來繞去。細雨擊打在樹葉和草葉上的沙沙聲像踏著沙石**的腳步聲一樣跟蹤著他和她。
就這樣走啊走,又走了許多**。忽然,薑可音腳下的鮮紅顏色又出現了,走**的樣子也有些搖晃。周伯東神經緊張地盯著她的雙腳,她每抬一次腳都留下一攤鮮紅。每抬一次腳,都會給周伯東一個吃驚。後來他終於發現那鮮紅的顏色是從她兩腿的內側流下來的。
他一把拉住她,怎麼啦?你怎麼啦?!
薑可音的臉色是那麼可怕,沒等周伯東做出什麼反應,她的身體便倒了下去。
他大叫一聲,一把掠過她背上的東西,統統扔到山下去了。然後,他俯身跪下去把她從泥水地上捧起來……
八
後來,周伯東想,他那一聲喊,倒有一種可憐兮兮的悲壯。
周伯東的心理活動,薑可音無法知曉。她沒時間回憶過去,她現在隻希望周伯東下車,她好從他的畫夾子裏拿出生宣紙。她也希望大家都下車,好讓她有機會處理一下。可是故障很快就排除了,車子就又開了。她失掉了這次機會,便隻好咬緊牙關繼續承受著小腹陣陣的劇疼,後來,她身子突然一緊,就聞到了血腥氣息。肉體的痛苦加上精神的難堪,終於使一直遊移在她眼圈兒裏的淚水奪眶而出。
一直沉浸在往事回憶中的周伯東此時睜開眼睛,發現薑可音正把頭抵在前座的後背上,兩隻手卻緊緊地捂著小腹。他知道她是疼痛難忍。自從那次以後,薑可音就落下了毛病。每每腳下受涼,就會犯病。犯一回病,就會被折騰得死去活來,可她從來沒埋怨過一次。十年前,她為他留下毛病。十年後,他又使她犯了**病。他知道她在隱藏和忍受著難以忍受的折磨,可他對此卻又無能為力。
薑可音想要嘔吐。可是,在車上,一旦嘔吐起來,就會弄得滿車廂一塌糊塗。她便努力做深呼吸,拚命咬著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