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就有了那麼一個夜晚。
晚飯後,周伯東夾著列賓的畫冊向圖書館走去。貝絲迎麵走來。她穿著一件寬背帶的孔雀藍短裙、黑襪、白鞋。邁動長腿的時候,金色的馬尾巴在腦後一甩一甩,很青春又很富於**地向他走來:
“到音樂學院去聽音樂會嗎?”
周伯東說:“不去。”想繞過她繼續走。
貝絲擋住他:“是小提琴協奏曲《梁祝》,去嗎?”
周伯東還是想繞開她:“晚上我要畫素描。”
“回來再畫嘛——”她藍藍的目光充滿熱情,“就算陪我好了,走吧。”她拉他的衣袖,便去了。
音樂學院的音樂廳和美術學院的展廳一樣,總是那麼肅穆而莊嚴。不同的是,音樂廳要比展廳更富麗堂皇。這使周伯東和貝絲走進去的時候感受到一種壯麗。幕布徐徐拉開之後,映入眼簾的是幾十把小提琴和中提琴、大提琴、單簧管、雙簧管、大管、黑管、薩克斯、長號、圓號、小號、豎琴、定音鼓、大鈸、吊鈸等等,陣營很龐大。
音樂廳充滿沉寂和莊嚴。這種沉寂和莊嚴突然被指揮者的一個動勢和吊鈸的強音所打破,悲壯的樂曲便陡然從天而降,潛入周伯東的心底,也潛入貝絲的心底。他們就同時為之一震。接著,愛情旋律出現了。在《同窗嬉戲》一章時,貝絲曾被歡樂跳躍的節奏所感染得不斷地在座席上扭動。到了《十八裏相送》時她又開始歎息。到了《逼婚》一章,封建主題壓過了愛情主題時,她則現出了憤怒。到《化蝶》一章時,她已經把頭輕輕地依在周伯東的肩上微微啜泣了。
回來的**上,他們誰也沒說話,他們還沒有從《梁祝》的旋律中解脫出來。後來他們直接走進了素描教室。
貝絲呆呆地想著什麼。
周伯東哢哢哢地削著鉛筆。
那個巨大的海盜石膏頭像在燈光下注視著他們。
周伯東削完鉛筆之後並沒立即作畫,而是走到窗前?望朦朧的夜色。這時候他突然有了一種幸福的感傷,那是他的情竇突然被《梁祝》的旋律震開了!他的心靈突然感知了愛、突然破譯了貝絲愛的信息。這使他感到既痛苦,又幸福。於是他想哭,想到什麼地方去大喊一聲。
這時就聽貝絲說:“你們中國古典式的愛情竟然這麼動人!我真希望我就是祝英台,如果你是梁山泊……”
周伯**然轉過身來,他想說我真希望我是梁山泊,隻要你是祝英台!但他一下子沒有足夠的勇氣。
就在這時,貝絲突然驚叫一聲撲到他的懷裏。那個動作與祝英台一頭撞到梁山泊墳上的動作幾乎一樣。本來在周伯東表示出對貝絲的愛情之後,就有可能順理成章地出現他和她的相互擁抱,而這麼一來反倒把這人生最關鍵的一件事搞糟蹋了。那時無論是周伯東,還是貝絲都還沒有想過擁抱接吻什麼的,他和她都還沒有做好擁抱和接吻的充分準備。事實上,貝絲所以撲到周伯東懷裏並非出於愛情,而是出於驚嚇。
貝絲撲到周伯東懷裏之後,把臉也埋起來。周伯東像被洲際導彈擊中一樣,腦海裏一時處在真空狀態。過了一陣,貝絲摟著周伯東,把頭向後扭去。這時周伯東終於搞清了她撲到他懷裏的原因,這使他很失望。
素描教室裏常年掛著兩個人體骨骼標本,一男一女,各占一個牆角。同學們把男標本叫太瘦的亞當,管女標本叫沒肉的夏娃。白天班裏一個外號叫“化妝師”的男同學用畫靜物的台布給亞當係上了花頭巾,又給它圍上圍裙,使他有了點兒“人味兒”。剛才,貝絲在偶爾扭頭的一瞬間看到它,產生錯覺而突然受到驚嚇,便下意識地撲到周伯東懷裏。周伯東走過去把那骷髏上的頭巾摘下來,丟到貝絲腳下。貝絲不好意思地笑了,順勢把頭輕輕抵在他的胸脯上。
他和她便久久地擁抱著。
周伯東感到貝絲的臉是天鵝絨。
貝絲覺得周伯東的麵頰是茅草地。
三
後來又有了丁香樹下的初吻。
那是在丁香樹藍藍的影子裏。
再後來,丁香樹藍藍的影子裏就總是彌漫出吉他的聲音。
貝絲記憶中的往事很清晰,而現實卻很模糊。她斷定不了麵前這位風度翩翩的美術學院副教授和當初擁抱她的那個小夥子究竟相差多遠?她甚至不能在他臉上找到往事和痛苦的痕跡。可是她知道無論他怎麼變,她愛他;蓬頭垢麵,一腦門火罐的紫痕,她愛他;風度翩翩沒痛苦,她也愛他。好像上帝就是這麼給她規定的。
垂直的雨絲像透明的珠子掛在窗外,無風的雨顯得有些單調,遠山平靜地躺在雨絲裏讓你聯想到淋浴中瞌睡的老人,度假村的紅房子在雨水裏反射著冷光。有一對情侶漫步在水庫大壩上,男的摟著女的腰,女的搭著男的肩,他們共同打著一把桔紅色的雨傘。有幾隻白色的水鳥在他們頭頂畫著優美的曲線。那些曲線有時會和尚未在周伯東心裏消失的《梁祝》旋律相吻合。於是他又想起那個指揮,想起他於肅靜中突然給出的一個力度很強的動勢。他喜歡在音樂會上看指揮,他尤其愛看指揮的起勢和收勢。他記得當曲子結束時,那個指揮做了一個極其痛苦又無奈的收勢。指揮者仿佛是用那個收勢把所有的音符都攏進了他的身體,音樂大廳又經曆了少許的死寂之後才爆發出經久的掌聲。這時周伯東才發現貝絲不僅把頭依在他的肩上,而且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握住了他的手,直到大家都走光了他們倆還沒有動。貝絲回國以後,他一直不敢聽這支曲子。五年後他在大街上走時,因為聽到這支曲子而突然犯過一次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