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唐頤《二十八個人的閩東》
世紀論壇
作者:邱景華
寫曆史人物的散文,常見的是一種“過去式”的文化觀。即把古代人物當作已經凝固了的永世不變的曆史塑像,作家的任務,就是通過考古式的史料梳理,挖出被曆史風塵掩埋了的塑像,“還曆史人物本來的麵目”。另一種是“未來式”的文化觀,認為古代人物並不是永遠不變的凝固之物,而是每一代人在特定的曆史境遇中,對它們的重新解讀、更新和創造。換言之,是“過去”與“現在”不斷相遇、衝突、融合所產生的新的可能,這就是“未來”。
《二十八個人的閩東》所持的是“未來式”的文化觀,唐頤所關注的不是全麵還原曆史人物的成就,而是努力參悟先賢們所具有的當代意義。作者不僅寫古人,而且寫今事,寫充滿新鮮感的古今相融。換言之,作者不是“複述”曆史人物的故事,而是加入當代的因素,達到重新“改寫”曆史人物的目的。
一
南宋鄭虎臣在漳州木棉庵誅殺大奸臣賈似道的故事,幾百年來流傳不絕,不斷有人進行加工改寫。但很少人像唐頤這樣,思考的重點落在鄭虎臣精神對家鄉柏柱洋人重大而久遠的影響。《風雲柏柱洋》,雖然也重寫了鄭虎臣的故事,但重點卻是寫其“暴力抗惡”的精神對鄉人的影響,七百多年後,柏柱洋不斷出現的革命暴動和武裝起義。通過這種古今相連的寫法,把古代人物帶到現代、帶到今天。《風雲柏柱洋》跳出不斷“改寫”鄭虎臣殺奸臣的老套,通過散文的獨特構思,生動地展示了一種地域的曆史精神在本土的演變和延續的過程,它給予讀者是一種嶄新的文化啟示。
在對曆史人物的史料分析中,表現出高超的史識和今識,是唐頤散文的特點。史識,是對古代人物的分析 ; 今識,是用今天的眼光,發現古人的當代意義。史識和今識的融合,才會產生新鮮而獨特的藝術構思。
如何透過彌漫在陳靖姑身上的宗教香火和神話迷霧,寫出其產生的曆史合理性,特別是當代意義?唐頤在《陳靖姑的前世今生》,以敏銳的史識和今識分析:古代中國醫療條件差,產殤和幼殤不計其數,連曆代皇家的後代都如此,更遑論百姓?其二,安史之亂造成唐朝人丁的大量死亡,急需人口的增加。於是,人們期盼有一個法力無邊的神來拯救。這樣,陳靖姑就作為中華民族的“救產、護胎、佑民”的女神而誕生,這就是曆史的必然性。經過作者這樣清醒而明晰的理性分析,就消退了陳靖姑身上的宗教和神話迷霧,呈現出其存在和發展的曆史合理性。近代以來,由於陳靖姑的信仰還傳播到台灣和東南亞,兩岸開通後,陳靖姑信仰成為閩台文化交流的紐帶,又獲得一種新的現實意義。
二
以曆史人物為素材的散文創作,其關鍵處在於:如何把死的史料,轉換成活的藝術生命?唐頤深知其中的甘苦。他在後記中說:“了解和掌握先賢們的履曆和貢獻是輕而易舉的,但參悟他們的靈魂深處與精神高度,完全是件辛苦的事。這一琢磨,就是許多年……” 本書的出彩之處,是超越了對曆史人物史料的“複述”,經過獨特的藝術構思,創造出富有當代意義的先賢們的文學形象,其中最精彩的是三位詩人的形象。
第一位是“慟哭的謝翱”。寫謝翱的散文多矣,但沒有人像唐頤這樣,單寫謝翱的慟哭——通過“三哭英靈”來展示謝翱獨特的精神世界。作者非常精微地寫出謝翱“三哭英靈”的複雜原因:對文天祥遇害的萬分悲痛和思戀、對故國滅亡的遺恨和追思,對自己無力報國,隻能潛藏在民間的屈辱和痛苦……。而且這種慟哭,還隻能是“斂聲”。《登西台慟哭記》,不能直呼文公天祥之名,不能公開讚頌其偉業,隻能訴說對亡靈的哭祭。其心靈的痛苦,何其慘烈!慟哭,這是謝翱獨特表達情感的方式。雖是亡國悲慨之音,卻內含對正義和丹心的呼喚與緬懷。作者舍棄了謝翱的其他史料,隻強化“慟哭”,使之在藝術上達到“飽滿”的力度。所以,掩卷沉思,耳邊似乎還聽到透過七百多年傳來的謝翱的慟哭,這就是文學形象撼動心靈的強大情感力量。
唐頤不僅具有敏銳而明晰的理性思維,而且有厚重深沉的情感,而且善於駕馭理性與情感之間的藝術平衡。比如,這篇散文的前半部分寫謝翱的慟哭,感情相當強烈,如果再強化,就會導致宣泄;所以,後半部分,轉寫對富春江哭台的實地探尋,把讀者引向對謝翱慟哭的當代思考。
第二位詩人是在寧德任主簿的陸遊。《陸遊在寧德的那段日子》,通過梳理陸遊有關寧德的詩文,和他一生的史料,找到了當年陸主簿的基本心態:一是政治失意,因為主戰抗金,陸遊一直受到當權投降派的排擠,雖然他胸有大誌,卻被派到偏僻小縣任主簿 ;二是愛情失意,三年前與休妻唐婉在沈園不期而遇,寫《釵頭鳳》留下的心靈傷口,還在流血。換言之,對於33歲的陸遊而言,來寧德不僅是初仕,而且正處在自我心理療傷的特殊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