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點推介
作者:鴻琳
一
1941年重陽節,我家鄉梨城發生了兩件大事,其一是一架美國飛機墜毀在城外的稻田裏,其二是我二叔李牧被日軍秘密逮捕。對於這兩件事,《梨城黨史》有如下記載:“ 1941年重陽,梨城舉辦遊儺廟會,百姓雲集。是日,一架援華美機被日軍擊落,飛行員泰勒上尉身負重傷,與飛機一起墜毀在城外的新廟塅,爆炸聲震屋宇,烈焰騰空,濃煙蔽日,全城恐慌。同日,新四軍清源山軍分區派往梨城的交通特派員李牧被日軍秘密逮捕,後變節投敵。”
我的家鄉梨城是省城通往內陸的重要交通樞紐,自古就是兵家必爭之地。1941年秋,日軍從西江口登陸後,陸軍華南方麵軍所屬第四十八師團向梨城發動瘋狂進攻。當時守城的是國民黨108師,由於遵照三戰區最高司令長官顧祝同的命令采取有限抵抗方針,導致梨城半月失守。日軍占領梨城後,一鼓作氣,向新四軍清源山抗日根據地發動瘋狂掃蕩。恰在此時,梨城地下黨城工部長王子由被捕叛變,使梨城地下黨組織遭日軍重創,清源山抗日根據地急需的緊缺物資和藥品無法從梨城秘密交通線得到補給,給反“掃蕩”帶來極大的困難。9月3日,軍分區司令馬力在竹篙嶺阻擊戰中被日軍的迫擊炮彈炸成重傷,由於缺醫少藥,天氣炎熱,幾天後左手臂化膿潰爛壞死。軍醫在沒有麻醉劑的情況下,不得不將馬力捆在擔架上,活生生將他一條手臂鋸掉。我二叔李牧當時是馬力的警衛排長,當軍醫用鋼鋸“沙沙”鋸著馬力白森森的骨頭時,他死死抱住馬力的頭號啕痛哭。馬力被截肢後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生命垂危。此時部隊仍被日軍鐵壁合圍在清源山中,與梨城地下黨組織中斷一切聯係,形勢異常危急。時任軍分區政委的劉雲飛決定派我二叔以特派員的身份潛入梨城,火速搞到藥品,挽救馬力生命。
據我父親回憶,我二叔18歲那年冬天,跟我爺爺進山狩獵,誤入山匪獨眼龍的地盤黑風寨。殺人不眨眼的獨眼龍將我爺爺點了天燈,又把我二叔剝光衣服塞進豬籠沉入黑龍潭。幸虧馬力帶領紅軍遊擊隊經過,將我二叔救了出來。此後我二叔就跟著馬力南征北戰,形影不離,惟命是從,情同父子。我二叔打起仗來像個拚命三郎,又長得人高馬大,還練就一身武藝,深得馬力喜愛。馬力負傷後,我二叔捶胸頓足,痛不欲生,一直責怪自己沒有保護好司令,日夜守在昏迷不醒的馬力身邊,三天三夜滴水不進。
鑒於當時鬥爭的複雜性,我二叔以特派員的身份進入梨城這件事在當時隻有軍分區幾個黨委成員知道。臨行前,劉雲飛政委給我二叔下了一道死命令:不管用什麼方式,采取什麼手段,都要不惜一切代價搞回藥品,搶救馬力司令的生命。
那天午夜,劉雲飛政委組織了一次突襲。趁敵我雙方交戰時刻,我二叔帶領他精心挑選的兩名戰士趁亂口含蘆葦,潛下柳裏河,在小鬼子的眼皮底下悄無聲息出了包圍圈。這兩名戰士一個叫楊家明,一個叫陳天放,武藝高強,百裏挑一,在這次秘密任務中都英勇犧牲,我曾在梨城革命烈士名冊上看見過他們的名字。
我的家鄉梨城自明朝永樂年間起就流行遊儺廟會,每到九九重陽這天,四鄰八鄉的百姓就雲集至城西慈恩塔下的七聖廟內朝聖祈福。
這天一早,通往梨城的官道上彩幡飄飄,鑼鼓喧天,嗩呐嗚哇,炮仗齊鳴。那些扮演遊儺的漢子頭罩猙獰的動物精怪麵具,赤裸的上身塗滿鮮紅豬血,插著刀、鑿、鋸、斧等利器,口念咒語,手持竹枝,左揮右掃。路人都主動上前讓遊儺們抽打,據說能驅邪保平安。據《梨城市誌》記載,遊儺巡遊為城外吳氏所創,目的是驅邪祈福。雖然我在梨城生活了四十多年,可至今都沒弄清遊儺那以假亂真身插利器的化裝技藝是如何掩人耳目的。這是儺師的絕活,輕易不示人。
太陽當頂時,遊儺隊伍到了梨城南大門。扮成進城趕廟會鄉下漢子的我二叔突然發現小鬼子對過往行人的盤查十分嚴密。崗哨上的鬼子個個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城垛上架著的機槍也虎視眈眈對著進城的人群,氣氛顯得異乎尋常的緊張。這一情形大出我二叔的意料,今天是預定接頭的日子,如果進不了城,就將錯過時機,我二叔一急,額頭就冒出了冷汗,他回頭朝分散在人群中的楊家明和陳天放看了一眼,見他們兩個正緊張地看著他。我二叔下意識地摸了摸頭上戴著的破草帽,帽下藏著劉雲飛政委送給他的勃朗寧手槍。這時,小鬼子的刺刀已挑到他眼前,我二叔連忙摘下草帽,伸開雙臂,裝出一副老實模樣讓鬼子搜身。一個小鬼子在我二叔身上上上下下捏了個遍,沒發現什麼,抬起頭,眼光落在我二叔攥在手中的草帽上。我二叔的心抽了一下,他伸出右手假裝擦頭上的汗,手卻悄悄靠近左手攥著的草帽,做好出槍的準備。
正在這時,一架飛機尾部冒著滾滾濃煙,像隻黑色的大鳥,呼嘯著從梨城上空一掠而過。那些搜身的鬼子都怔住了,像群伸長脖子的鴨,張大嘴巴呆呆地望著天空。飛機掠過城門後,一頭栽在了城門口的稻田裏,發出轟天巨響,頃刻火焰就串起十幾丈高,滾滾濃煙遮蔽了半個天空,方圓十數畝的稻穀被燒得通紅。燃燒的飛機殘骸碎片四下飛濺,流星雨般遮天蓋地砸下,有一片帶著火星正好削在了城樓頂那杆日軍膏藥旗上,膏藥旗呼地就著起火來,轉眼就剩下一根烏黑的旗杆。
那情形嚇死人了,滿天都著火,劈劈啪啪往下掉,下雨一般,人像割過的稻稈往下倒,死傷好幾十個,滿地血肉模糊。雖隔半個多世紀,但被梨城人稱作“半邊臉”的馬發財仍舊對那天發生的事記憶猶新。馬發財已經很老了,牙早掉光,癟著嘴,說話含混不清。飛機栽下來時,他正挑著一擔鴨梨進城門,眼前亮光一閃,一個正在搜他身的小鬼子的腦袋就像挨了刀的西瓜裂成兩半,白花花的腦漿“噗”地噴了他一臉。還沒等他回過神,一塊紅通通鋼片從天而降,他覺得左臉好像被人猛抽一掌,伸手一摸,血糊糊的,扯下一隻耳朵和半個腮幫,馬發財怔了有那麼幾秒鍾,朝天噴出一口鮮血,往後便倒。馬發財後來撿回一條命,但麵目醜陋猙獰,弓著背,一生未娶。就是現在小孩不聽話,大人隻要說一句“半邊臉”來了,立馬噤若寒蟬。
和當年相比,梨城已大為改觀,但古老的城門依舊被保存下來。殘垣上垂滿墨綠的藤蔓,有許多手指粗的壁虎旁若無人鑽進鑽出。冬天的時候,馬發財愛跟一些老人蹲在破敗的城牆下眯著眼睛曬太陽,不厭其煩絮絮叨叨向路人敘述當年那段往事。
那個傍晚,一架客機正從高空往城北的機場降落,銀色的機翼在如血的殘陽映照下發出耀眼的光芒。馬發財指著馬路對麵一片高樓大廈告訴我說那就是飛機爆炸的地方。上個世紀末,這裏還是一片菜地,時不時還有人挖出鋼鐵殘片。據說用那鋼片打製的菜刀鋒利無比,砍骨頭從不卷刃。而現在是豪華的商業區,車如流水馬如龍。
現在想起來,如果那架美軍飛機不是在那節骨眼上出現,我二叔的人生軌跡應該會很完美。當時隻要搜身的小鬼子執意要檢查他手中那頂破草帽,沒有退路的我二叔肯定會拔槍射擊,憑他的身手最少可撂倒好幾個日本鬼子。當然他也肯定會死在小鬼子的亂槍之下,即便身上被打成馬蜂窩,我二叔也屬於壯烈犧牲的革命烈士。可就因為那架從天而降的飛機,徹底改變了他後來全部的人生意義,冥冥之中這到底是不是有定數?
據《梨城市誌》記載,那架飛機墜毀後,趕廟會的人群驚惶失措,哭爹叫娘,四散逃命,一窩蜂往城內湧,發生嚴重的踩踏事件,加上被飛機殘骸擊中的,死傷達50多人。我二叔他們趁亂進了城,按計劃直奔城南的望江樓酒樓,這是劉雲飛政委告訴他兩個接頭地點之一。當時清源山軍分區與梨城地下黨組織的聯係徹底中斷,根本不知道還有多少聯絡點幸存,隻能讓我二叔見機行事。
望江樓是當時梨城最大的酒樓,它臨江而建,雕梁畫棟,古色古香,相傳酒樓門楣牌匾上“望江樓”三個龍飛鳳舞的大字還是清代才子紀曉嵐題寫。
我二叔把楊家明和陳天放留在大門口,獨自上了樓。他發現食客並不多,顯得有些冷清,但這卻沒有引起他的警覺,或許就是這個細小的疏忽讓他後悔莫及。
臨窗的第五張八仙桌前坐著一個戴著黑色禮帽的人,我二叔的心跳了一下,明白和他接頭的人已經到了。
我二叔在黑帽人對麵坐下,摘下草帽,把它放在桌上。
黑帽人臉朝窗外,似乎在欣賞著江麵上的景色。窄窄的江麵上有破舊的木船咿咿呀呀搖過,對岸的七聖廟人群雲集,爆竹聲此起彼伏,香煙繚繞。山頂那座慈恩塔上荒草萋萋,有不知名兒的鳥雀飛起又落下。
今天天氣不錯。我二叔開始說出第一句接頭暗語。
天氣不錯,但馬上就要下雨了。黑帽人緩緩轉過臉來看著他說。我二叔心一喜,暗號對上了!雖然黑帽人把帽簷壓得很低,但我二叔仍看見黑帽人左眼簾上有一個豆大的黑痣。
黑帽人沒再說話,站起身就走。我二叔跟著黑帽人下了樓,朝守在門口的楊家明和陳天放擺了下頭,三人不緊不慢跟著黑帽人穿過熙熙攘攘的鬧市,拐進一條小巷。這條巷隻有兩米多寬,兩邊都是丈把高的風火牆,陰森森的,一個人也沒有。走在前麵的黑帽人拐過牆角一霎眼就不見了蹤影,小弄盡頭出現一排荷槍實彈的小鬼子。我二叔暗叫不好,回頭一看,身後一群黑衣黑帽人人也悄無聲息跟了進來。我二叔手槍在褲腿上一蹭子彈就上了膛,陳天放出槍更快,“啪啪”兩槍,兩個黑衣人應聲倒地。
小巷裏霎時響起炒豆般的槍聲,子彈打在青磚上冒出刺眼的火花。我二叔他們利用窄窄的門洞作掩護,揮槍狂射,小巷不時傳出慘叫聲。
我二叔射倒衝在前麵的兩個鬼子,猛聽身後傳來“噗”的一聲悶響,一回頭,就見楊家明的腦袋濺起一簇血花,頭一勾直直摔倒在小巷當中。陳天放不顧一切欲躍出門洞,被我二叔一把拉住,瞬時幾顆子彈就打在門柱上。
這時,那個把我二叔領進小巷的黑帽人不知從哪鑽了出來,遠遠地衝著我二叔喊,我知道你們撐不了多久,投降吧,皇軍保證你們的安全。
陳天放罵了句,抬槍就射,可卻沒了子彈。
黑帽人哈哈大笑,一揮手,小巷兩頭的小鬼子蜂擁著衝上來。
突然,槍聲驟起,黑帽人一個鯉魚打滾躲過我二叔射出的子彈,而兩個小鬼子卻慘叫著倒地。就在這一瞬間,黑帽人看見一個身影從門洞箭般躍出,身形一挫,一隻腳就蹬在了對麵牆上2米多高的一個磚砌小窗上,騰身而起,兩手就搭上了牆頭,眼看就要越牆而過,黑帽人一甩槍,“啪啪”兩聲,陳天放的身形抖了一下,就像一隻折斷翅膀的大鳥一頭栽了下來。
我二叔大叫一聲,抬槍又射倒一個鬼子,正當挺身躍出,身後的小門無聲地打開,一把槍托重重砸在他後腦勺上,他頓時就昏了過去。
這就是我二叔李牧當年被捕的經過。
二
長期以來,我都懷疑我二叔當年是否真的背叛過革命,在黎城我二叔一直是個爭議很大的人物。當得知我被聘為第二輪《梨城黨史》編撰主編時,病入膏肓的父親在彌留之際死死拉住我的手,要我無論如何要弄清那段曆史,這是壓在他心頭幾十年的一塊心病,他至死都不相信他的弟弟是叛徒。因為他一直堅持這一觀點,在以往曆次運動中都在劫難逃,“文革”中還被打斷一條腿。父親那死不瞑目的雙眼充滿期望,堅定了我的決心。為此我查閱了大量的資料,走訪過數十個尚健在的老地下黨員和清源山軍分區戰士,可對於那段曆史許多人不是一知半解就是諱莫如深。
馬力解放後曾任梨城第一任市委書記。他一直對我二叔的叛變持有異議,可對於我二叔當年在梨城那幾天的具體活動拿不出很有說服力的證據,“文革”時被造反派誣陷為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惜派叛徒李牧和日寇進行可恥交易而慘遭批鬥,最後投河自盡。擔任梨城市長的劉雲飛據理力爭,一再聲明當年馬力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是他決定派我二叔進入梨城,也被造反派作為馬力的死黨活活打死。劉雲飛在臨死時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當時清源山軍分區沒有我劉雲飛可以,沒有馬力不行。要是沒有李牧搞回藥品救回馬力司令的生命,清源山抗日根據地的曆史很有可能就要改寫。從這個意義上說,李牧對清源山抗日根據地是有貢獻的。事實也是這樣,馬力用過我二叔派人送回的藥品後,身體逐漸康複,在那年初冬他指揮部隊在黑風口成功突圍,徹底粉碎了日軍妄圖全殲清源山抗日部隊的企圖。
我二叔被雙手反剪帶進城南朱家巷那座秘密監獄的一間屋裏時,他發現那不像是個審訊室,倒像是個醫療手術室。四周牆壁都拉著厚厚的黑色窗簾,室中央用水泥砌成的台麵上排滿了大大小小的玻璃瓶,裏麵盛著些泡得發白的東西。當我二叔發現那些發白的東西是拳頭大的心髒、眼睛、一節節的手指,甚至還有一副很完整的男性生殖器時,他的胃一下痙攣得收縮了起來,有想嘔吐的感覺。
一個佩戴少佐軍銜的小鬼子正坐在辦公桌後的皮椅上聚精會神擺弄著一顆新鮮的頭蓋骨,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笑眯眯地看著我二叔。我二叔怎麼也沒想到,麵前這個麵如冠玉的小鬼子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梨城日本特務機關長鬆井!
鬆井徑直走到一麵牆邊,“嘩”地拉開一道窗簾,推開一個小窗口,從牆那邊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聲。
鬆井朝我二叔招了招手。見我二叔沒邁步,一個小鬼子猛然從後麵推了他一把,將他的臉緊緊按在那小窗口上。
窗口那邊,全身是血的陳天放被鐵鏈吊在半空,耷拉著頭,血水浸透了他的發梢,滴滴答答往下掉。他的身邊幾個彪形大漢正瘋狂拷打一個血肉模糊的中年人。
天放!我二叔大叫一聲。
奄奄一息的陳天放抬頭朝我二叔看了一眼,咧了下嘴,就勾下頭。
我知道你見多了,這嚇不著你。鬆井很溫和地拍了拍我二叔的後背。
你有什麼招數盡管使出來吧,落到你們手裏我就沒想活著出去!
想死還不容易,關鍵是怎麼個死法。鬆井要我二叔繼續往裏看。
此時,一個赤裸上身的小鬼子握著一把剔骨刀,開始從那個中年漢子胸口上剜肉,那割下的肉一條一條如手指般粗細,血淋淋的,劊子手每割下一條就隨手丟給蹲在一旁吐著舌頭的大狼狗。中年漢子聲嘶力竭慘叫著。但那叫聲越來越弱,漸漸毫無聲息了,隻是當那剔骨刀從他身上劃下去時,他身體才會抽搐一下。我二叔看到中年漢子的前胸露出了慘白的肋骨,隔膜裏那拳頭大的心髒依舊“撲通、撲通”跳著。我二叔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鬆井“嘩”地拉上了窗簾,轉身盯著我二叔的眼睛說,等一會,就輪到你的同夥。
我二叔“嗷”地大叫一聲朝鬆井撲去。鬆井身手卻異常敏捷,飛起一腳踢中我二叔的下巴,仰麵倒地的我二叔翻起,又朝鬆井撲去,無奈雙手被捆,空有一身武藝無法伸展,膝蓋又挨了鬆井重重的一皮靴,“撲通”就跪在地上。兩個小鬼子上來死死按住我二叔的頭。
喔,我忘了告訴你一聲,我有個愛好,就是解剖人體。但我解剖的不是屍體,是活人,是像你這樣的大活人。
畜生!你是個畜生!我二叔死命掙紮著衝鬆井咬牙切齒罵。
鬆井沒理會我二叔的暴怒,他笑眯眯地摘下白手套,在一個托盤裏撥拉了一陣,拿起一把薄如蟬翼的小刀,在我二叔眼前晃了晃,說,這就是人體解剖刀。
這時一縷落日的餘暉從天棚上投下來,正好射在那把刀片上,發出炫目的光芒,刺得我二叔睜不開眼。
我曾經是帝國醫科大學的高材生,最擅長的就是人體解剖。我會用這把小刀把你全身的肉一片片剔下來,你將成為我製造的一副最完美的骨骼標本,戰爭結束後,我會把你帶回日本,贈給我的母校做教學標本。
鬆井手上的解剖刀在我二叔身上比劃著,告訴你,我還有一個習慣,就是不會一下子把人殺死,我喜歡聽人的慘叫,我喜歡享受鮮紅的肉從活體上割剝下來的美妙感覺。給你講個故事吧,明崇禎三年,也就是1630年的9月22日,明朝的兵部尚書,薊遼督師袁崇煥遭磔刑,你知道什麼是磔刑嗎?磔刑就是你們常說的千刀萬剮,就是用刀把人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剔下來,先手足,次胸腹,後梟首,有割8刀,16刀,32刀,128刀,甚至更多。我曾作過統計,要製作一副完美的人體骨骼標本大概需要在一個人身上割上三千六百刀。有記載說曾有受刑的人肉被割盡,心髒仍會跳動,甚至還有部分感覺。我覺得這不是胡言,我會讓你充分體會這種感覺的美妙的。
鬆井的中國話講得極為的流利,自從戰爭爆發以來,日本軍隊裏培育了多少的中國通,沒有人會知道。就像1932年小日本不斷往東北佳木斯移民一樣,他們早就對覬覦中國作了處心積慮的打算。
我敢斷定我二叔聽到鬆井這番話不可能無動於衷,雖然我二叔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對於死亡早有切身的體驗,但他唯獨沒想到自己會被淩遲處死。
在你們南方像你這種高大身材的男人真不多,隻是可惜了。鬆井不動聲色用那雙比女人還漂亮的丹鳳眼靜靜地看著我二叔,一開始他的眼光很柔和,看不出有什麼內容,後來那柔和的光亮慢慢黯淡下去,突然就變得極為犀利和陰冷,如蛇舌一般在我二叔身上探尋。
你知道人身上哪裏的疼痛感最明顯嗎?是手指。你們中國不是還有個詞叫十指連心嗎?我們就從這手指開始。鬆井拉起我二叔的手掌掰著他的手指,笑眯眯地說。突然猛一用力,“咯答”一聲扳斷我二叔的小手指。
你這畜生,你殺了我吧!
鬆井很平靜地指了指牆壁,明天早上你就會跟你的同夥一樣,體無完膚。你不覺得可惜嗎?
就在這時,一個小鬼子提著剔骨刀進來伏在鬆井耳邊嘀咕了幾句。鬆井匆匆走了出去,一會又進來,手上拎著一個拳頭大小血淋淋的心髒,打開一個玻璃瓶丟進去,笑眯眯對我二叔說,這就是你同夥的心髒。
隔著玻璃,我二叔看見那個心髒依舊“撲通、撲通”跳。我二叔長嚎一聲,淚如泉湧。
鬆井笑了,問,怕了?你隻要和我合作,我就可以保證你的生命安全。
我二叔與鬆井久久對視,兩人誰也不願挪開目光,他們都想從彼此的眼神裏發現什麼,探尋什麼。過了半晌我二叔突然說了一句,我不能死!
鬆井笑了,在這場較量中他贏了,他猛地揪起我二叔的頭發,想不想死完全取決你自己,告訴我你的名字!
李牧。
身份?
清源山軍分區梨城特派員。
任務?
重建梨城地下交通線。不能否認,我二叔說的都是實話,但有一點最關鍵的我二叔沒說,那就是馬力司令負傷這個天大的秘密。
鬆井溫和地拍拍我二叔的背,恭喜你,李先生,你可以繼續活下去了。
1941年初冬,清源山軍分區在黑風口突圍後,馬力第一件事就是派出由特務連連長林有誌率領的除奸隊潛入梨城,處決了一批叛徒,人數達13人之多。在整個行動過程中,除奸隊遵照軍分區黨委的指示,對所有對象都做了極為慎重和縝密的調查。其中有一個叫程峰的叛徒曾參與誘捕我二叔的整個行動,據他臨死前的交代,當時他是望江樓聯絡點的交通員,就是他向鬆井提供的接頭時間和地點,並將我二叔一行三人帶入朱家弄日特設下的包圍圈,讓我二叔進梨城不到一個小時就落入日特手中。程峰因為左眼簾有一顆豆大的黑痣,當年梨城地下黨組織都稱其為“一顆痣”,他在我這篇小說中可以說是一個很重要的人物,在下麵的章節裏我會多次提到。
林有誌在淮海戰役中身負重傷,解放後多數時間在省軍區療養院休養,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梨城市委組織編撰第一部《梨城黨史》他是顧問之一,根據他當年對叛徒程峰審訊所提供的資料,《梨城黨史》有了我二叔在日特機關秘密監獄裏變節投敵的記錄,據此我也有了以上文學性的敘述。我不否認其中有些細節有我杜撰的成分,但從市紀念館保存的資料來看,當時駐黎城日本特務機關長鬆井的確是喜歡把活人拿去當解剖標本的。抗戰勝利後,國民黨52師接管梨城時,在原日本特務機關的秘密監獄裏曾發現18具完整的人體骨骼標本。對於我二叔的變節,《梨城黨史》作了如此說明:“李牧懼畏於日本特務機關的淩遲酷刑,關鍵時刻貪生怕死,卑躬屈膝,成了可恥的叛徒。”
我認為組織上對你二叔下的叛徒定論是有根據的,但說他貪生怕死似乎過於簡單草率了些。現任梨城革命曆史紀念館館長的沈紅這樣對我說。
沈紅將她那輛0.8排氣量的奇瑞QQ車停在朱家弄口,我們一前一後走進狹窄的小弄。兩邊青灰色的圍牆爬滿墨綠色的藤蔓,不時露出銅錢狀磚砌的圓形小窗。那厚厚的磚體上隨處都能發現密密麻麻的槍眼,走在深深的小弄裏,有涼颼颼的風迎麵吹過來,我想象著我二叔他們當年在這裏和日本人進行的那場激戰,究竟哪個是他們掩身的門洞,哪段是他們想逾越的牆頭,我不得而知了。監獄就在弄堂盡頭,是由一個朱姓大商人的深宅大院改建而成,當年小鬼子看上這座大院,一個晚上將朱家老少18口人全部殺害,據說朱家二姨太的肚子裏還懷著一個兩個月的嬰兒。監獄大門緊閉,門口釘著一塊寫著“青少年革命教育基地”的銅牌,沈紅徑直進了大門左側的一間小屋,從牆壁上摘下一串鑰匙,熟練地開了門。
盡管是免費開放,這裏平時也沒什麼人來,隻是搞些紀念活動時有些單位才會組織人員來參觀,所以館裏就雇了個退休的老頭在這看守。沈紅拎著那串叮當作響的鑰匙,補充一句,這老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脾氣還很怪,常說這裏鬧鬼,半夜總聽到有人慘叫,別人又不願意到這來,隻好隨他去。
前幾年搞舊城改造,開發商要把這座大宅拆掉,沈紅死活不肯,據理力爭,官司打到市長那才得以保存下來。現在大宅被四周的高樓大廈圍困其中,看起來很不協調。
進了大門是一個院落,有棵古槐綠得欣欣向榮。沈紅指了指左右那是兩排廂房說,這就是當年日本特務機關辦公和住宿之地。我們進了後院,又是兩排磚砌低矮平房,窄小的窗戶上拇指粗的鋼條早已鏽跡斑斑。
當年被抓進來的人都關押在這裏。沈紅邊說邊打開最右邊的一間房,朝我擺了一下頭,鬆井就是在這屋裏解剖活人的。
室內透著一股濃烈的黴味和陰森森的氣息,牆上懸掛著一些圖片和說明。室中央水泥台麵的瓶瓶罐罐還在,但裏麵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了,靠左側牆邊擺著一張鏽跡斑斑的鐵製手術床,床頭和床尾左右兩側有四根牛皮帶,我知道那是固定人用的。而右側是一張沉重的鐵製靠背椅,扶手和椅腳上還留著鐵扣。我輕輕坐上去,將兩個手腕伸進鐵扣裏,突然就有點想哭。
你說,我二叔當年坐在這張椅子上會是什麼感覺?我問沈紅。
沈紅搖了搖頭,說,有些事你沒親身體驗過是永遠都不會知道的。
你說不想死和不能死有什麼區別嗎?
當然有區別,不想死就是人有活下去的欲望,這種求生的欲望是人的本能,螻蟻況且偷生,何況人乎?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沒有不怕死的,誰也不會無緣無故就想死。而不能死,說明是在特定的條件下,他心有掛礙死不得,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