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陶魂
特別推薦
作者:暗香
第一章 人生處處有陷阱一
2013年春。古城某女子監獄。
陽光穿過重重阻隔,從窗戶的縫隙擠進了監室,順著倪殳的身子瀉下,落在她的腳踝處,青色的筋絡在陽光下泛著紫色,彎彎曲曲的,像一條條纖細靜止的蚯蚓。倪殳的臉緊緊地貼著膝蓋,死死地盯著陽光在腳麵上開出的幾朵小花。
這種姿勢她從早上保持到現在,仿佛是一具會呼吸的木乃伊。另外三個女犯姿態各異地躺在自己的鋪上,眼睛緊閉,臉色蒼白,神情麻木。
這是難得清靜的一天。大多時間,她們四個人都圍在一張桌子前,低著四顆沉重的頭,木著四張毫無表情的臉,垂著四雙空洞的眼睛,四雙手四十根手指飛快地糊著紙盒。
腳麵上的陽光花朵越開越多,倪殳伸出手指狠狠地掐下去,下手又快又準,一朵紫紅色的花朵迅速綻放,鮮豔無比。她身上這樣的花朵總是開了謝,謝了開,一茬兒趕著一茬兒。
進來前,倪殳是一家工藝美術公司的設計師,她這雙細長的手是用來設計圖紙和製作陶瓷的。現在,這雙手除了勞動改造、給自己喂食以免餓死外,就用來掐自己。掐滅煩惱,也掐滅希望。
幾分鍾前管教告訴她,有個叫趙靖霖的男子想為她辦理假釋。
“不,我還有兩個月二十二天零十三個小時!”倪殳用冷冰冰的語氣講述一個事實,也表明了她的態度——她的釋放時間還不到,所以拒絕“被釋放”。
古城工藝美術圈內,沒有不知道趙靖霖的。身為陶瓷設計師的倪殳當然知道他是靖霖工藝美術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同時也是古城年輕女性追逐的對象。而且,嚴格地說,他們算是舊相識。但疼痛讓她忽略了這些。
同監的三個女犯都是因為故意傷害罪進來的。從外表看,她們單薄的身子骨似乎不太可能與窮凶極惡的暴力犯罪沾邊,可在某個無眠的夜晚,清冷的月光勾起大家的回憶,她們斷斷續續曬出來的“豐功偉績”卻讓倪殳瞠目——賣醬菜的大姐用泡菜壇子開了男人的瓢;洗頭房的小姐將嫖客打成了植物人;年齡最大的是某高校的教授,她的犯罪最有技術含量——用改裝的電動剃須刀把男人的一隻胳膊以及招蜂引蝶的命根子給電癱了。
倪殳和她們完全不同。她進來是因為一場意外,那場意外讓她變成了一潭死水。
“你可真倔,這裏的人有哪個不想出去的?在這裏活著,還不如死了。妹子,能出去趕緊拍屁股走人吧。”賣醬菜的大姐說。
“就是,趕緊出去找個爺們兒熱熱身,為誰守著啊……”特種行業從業者說。
“再好的花過了季節也會凋謝的,能早走一分鍾就別晚走一分鍾。”教授幽幽歎息。
“不,我還有兩個月二十二天零十三個小時!”倪殳變身複讀機,嘴裏重複著同樣的內容。
得知倪殳拒絕保釋,趙靖霖一點兒也不奇怪,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中。不過,他今天沒時間和倪殳耗了,日程排得滿滿的,而且,今晚的約會還很特別。
晚飯後,趙靖霖開著那輛銀灰色的保時捷卡宴出了古城,直奔城北山中的明月寺。車內回響著club8優美的旋律,女主唱卡羅麗娜清澈飄逸的嗓音是趙靖霖的最愛。月光如水銀,靜靜地流淌在山脈之間。明月寺暗紅色的圍牆,在水銀的浸泡中泛出詭異的色澤,仿佛是一條血色玉帶凝固在山腰上。
月上中天之後,趙靖霖抱著一個長約五十厘米、寬約四十厘米的木頭盒子出了明月寺,延德方丈站在大門裏,雙手合十,表情淡然。趙靖霖從方丈的臉上讀出了訣別的意味,但他沒有多問。方丈送得決絕,趙靖霖走得也幹脆。
三十三歲的趙靖霖不但是靖霖工藝美術品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同時還是一名優秀的陶瓷工藝師。靖霖公司的業務從表麵上看都合理合法,內裏卻別有天地,說他“左手執刀殺生,右手散財禮佛”一點兒也不為過。這次明月寺寶光殿重修的錢就是趙靖霖捐的。他沒想到,延德方丈會在寶光殿重新開光之夜約他見麵,並贈予這個盒子。
盒子呈暗紫色,光澤自然,未曾油漆,上麵雕刻著精美的雲紋和梅蘭竹菊四君子。趙靖霖對收藏也算在行,竟未能看出盒子是何種材質製造於哪朝哪代,似紫檀,卻又隱約透出一股沉香,素麵朝天,卻天生麗質。
剛才在禪室,延德方丈隻說了句“有緣物應該托付有緣人”,並未提及盒子裏裝的是什麼。趙靖霖不知道自己與此盒緣自何處,既然方丈不肯多說,他也不便細問。但好奇還是伸出一隻小手,在趙靖霖的心頭不停地抓撓。車子剛剛駛離明月寺不久,他再也忍耐不住,在盤山道上停了下來,取出那個木盒。
盒子裏靜靜地躺著一尊陶俑。趙靖霖將它拿出來,放在路邊的河堤上——陶俑五官俊秀,身姿矯健,騎在馬上揮杆打球,整體造型端莊大方,動感強烈,極具陽剛之美。
奇異之事就在這瞬間發生了。在與陶俑的對視中,趙靖霖突然感到一陣窒息,渾身像被看不見的繩索勒緊了,喘不上氣來。他掙紮著將盒子蓋上放進車裏,呼吸才稍加順暢。
趙靖霖如虛脫一般坐在地上,背靠車門,點燃一支煙,眼神狂亂地望著滿山遍野的鬆濤。驀然間,在鬆濤的頂端出現了一個宮裝女子,身姿輕盈,臨風而舞。她眼中有淚,三分癡三分嗔三分怨……
二
眼前依然鬆濤陣陣,手中是熄滅的煙蒂。趙靖霖伸手抹了下臉。可能最近太累了,他竟然靠著車門睡著了。想起夢中那個宮裝女子,趙靖霖悵然若失。他隱約覺得,剛才的夢和延德方丈送給自己的陶俑之間有著某種奇異的關聯。
回到古城已是深夜。整個城市萬籟俱寂,像一個超級的墳場。
趙靖霖住在城東的一個高檔住宅小區。和那些你挨我、我擠你,幾乎每塊空地上都栽著幾幢高樓大廈的鬧市區不同,這裏的建築錯落有致,一般不會超過五層,小區裏遊泳池、網球場、電影院等設施一應俱全。
保時捷卡宴穿過幾道考究的大鐵門,停進了地下車庫。趙靖霖抱起木盒子,乘電梯直接進入自己的獨棟別墅,來到了三樓的書房。他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取出那尊陶俑,放在寬大的書桌上,拿起放大鏡,在燈下仔細觀察。
隨著放大鏡的遊走,趙靖霖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從頭到腳、從前到後將這個陶俑查看完畢後,他的脊梁骨好像突然被人抽走了,人軟塌塌地跌進椅子裏。
這是一尊絞胎瓷騎馬打球陶俑,白胎上繪有深褐色的木紋狀花紋,上罩彩釉,呈現出絞胎三彩陶的效果。趙靖霖基本可以確定,這就是幾年前唐太子李潤墓中出土的騎馬打球俑,其工藝別具一格,是中國陶瓷史上絕無僅有的全絞胎瓷塑珍品。這個寶貝一直保存於某省級博物館中,幾個月前被盜了,怎麼會落在延德方丈手裏?
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激動,趙靖霖的身子竟微微顫抖起來。這些年趙靖霖沒少做黑市文物買賣,館藏的東西也不是沒碰過,但他絕不會打這種頂級藏品的主意。原因很簡單,有命賺也得有命花!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趙靖霖的那輛銀灰色保時捷卡宴就停在了明月寺山門外。可能來得太早了,山門還沒開。他懷抱木盒準備叩擊門環,卻發現山門上貼了一張訃告——延德方丈已於昨晚子時圓寂了!
昨晚子時!也就是自己剛離開不久的事。
寺院裏傳來沉悶的鍾聲,是喪鍾,在昭告延德方丈的離世。趙靖霖現在才徹悟,昨晚方丈是在和他告別。毫無疑問,這件來路不明的稀世珍寶,將會使他的生命軌跡發生改變。他該如何對世人解釋?說陶俑是方丈所贈,誰會相信?
這件無價之寶頓時成了趙靖霖的無限煩惱。思來想去,趙靖霖決定去見一個人——恩師薑老先生。
多年前,因初戀女友金子的死,趙靖霖一度陷入絕望。當他欲在頹廢中任生命消磨殆盡時,遇到了薑老先生。老先生淡然地對他說:“死很容易,但活得精彩就難了。男子漢大丈夫,如果不能活得精彩,就枉來世上走一遭。”
薑老先生的話成了趙靖霖生命的支點,從此跟著薑老先生潛心學習,而那些或明或暗有求於薑老先生的官場或商場中人,則成了日後助他成就大業的人脈。
靖霖公司開業的第二天,薑老先生對趙靖霖說:“你我緣分已盡,以後沒有重要的事,不要再來。”
趙靖霖知道恩師將他們的師徒情分挽了個結。緣分就是如此,緣來時相聚,緣去時分離,就算再舍不得,也隻能按照恩師的話去做。不過,這尊騎馬打球俑絕對算是趙靖霖的“大事”。
薑老先生仿佛知道他要來,早已等候在院子裏的四季桂下麵。
趙靖霖將騎馬打球俑的照片畢恭畢敬地遞了過去。看到照片,薑老先生怡然的目光中閃過刹那的激動,但也隻是瞬間,便隱入了深邃的眼眸中。他並不問照片的來曆,轉身向屋裏走去。趙靖霖緊隨其後。
寬大的書案上鋪開了一幅畫卷。從紙質、繪畫技巧、畫中人的衣著裝飾來看,應該是一件古物。這是一幅敘事畫作,講述了一對情侶相識相知相愛的過程,中間是一段空白,畫尾卻是血淋淋的場景——女子渾身是血,男人抱著她悲痛欲絕,仰天長嘯,狀如受傷之獸。
趙靖霖心裏一顫,他從薑老先生手中接過放大鏡,女子的五官清晰完整地呈現在麵前——彎彎的眉眼,眼中有淚,正三分癡三分嗔三分怨地看著自己。這不就是夢境裏的女子嗎?趙靖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來,那種窒息的感覺再次降臨。他失態地扔掉放大鏡,逃出書房。
薑老先生對趙靖霖的表現沒有任何驚訝,隨他走到院中,語氣淡淡地告訴他,那幅畫卷記錄的是唐太子李潤和未婚妻裴嫣的淒情。李潤是武則天的孫子,深得聖恩,特賜國子監丞裴粹的女兒裴嫣為婚。後來李潤失寵,被告發私下議論武則天和男寵張易之兄弟一事,武皇盛怒。裴嫣得到消息,趕去通知李潤,卻被武則天的爪牙殺害了,不久李潤也被賜死。後來二人被合葬一處,這個騎馬打球俑就是他們的陪葬品之一。
騎馬打球俑竟然有這等來曆!知道了來龍去脈,趙靖霖的呼吸漸漸平穩。他將那幅圖用手機拍了下來,潛意識中,他想記住裴嫣。臨走時,薑老先生說了一句頗有禪意的話:“看似災禍,又是緣分,無論是禍是緣,泰然處之吧。”
三
趙靖霖剛在辦公室坐穩,助理尚敏就進來了。“趙總,傑森剛才來電話了,說歐洲某國的政要對那對古絞胎瓷花瓶很感興趣,問您有沒有絕對的把握。看來他是想用那對花瓶討好對方。”
傑森是歐洲對華工藝品貿易的大合作商。靖霖公司和曾氏工藝美術品公司正在搶奪歐洲市場,誰想在那裏分得更大的蛋糕,就必須得到傑森的幫助。前段時間傑森放出風,對古膠胎瓷很感興趣。幾天後在古城舉辦的拍賣會上正好有一對古絞胎瓷花瓶參加競拍,趙靖霖想把它們拍下來送給傑森,可又對那對花瓶的真偽拿捏不準,才想請倪殳出麵。
“倪殳那丫頭強著不肯假釋,真讓人頭疼。”趙靖霖皺著眉頭。
倪殳是成功恢複絞胎瓷工藝的第一人倪忠國的女兒和唯一傳人,隻有她可以辨別那對絞胎花瓶的真偽。趙靖霖不想輸在拍賣會上,因為輸的不光是錢,還有他在工藝美術界的聲望以及歐洲市場。
“趙總,我剛打聽到一個消息,倪殳雖然和母親的關係有些僵,但和父親感情很深,如果她知道這次拍賣會上有絞胎瓷的話,說不定會出來的。”尚敏提示。
聽尚敏這麼說,趙靖霖緊皺的眉頭總算鬆開了。人性裏都有弱點,而這些看上去微不足道的小小弱點,如果運用得當,就是擊破對方的利器。
“曾氏的總經理曾大偉這些天在意大利,據說他和傑森的私人助理羅絲關係非同一般。”
“曾大偉去了意大利?”趙靖霖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這樣看來,倪殳的假釋是整局棋中的關鍵一步了。“我馬上再去趟監獄,看能不能勸她出來……”
趙靖霖正準備出去,手機響了。看了一眼號碼,一絲驚喜在趙靖霖的眼中閃過。“程局長呀,你好你好……我能忙什麼?這不正在等候您的召喚嗎?好,馬上到。”掛斷電話,他對尚敏說,“程局長約喝茶,假釋的事情隻能等到明天了。”
“明天就是正式開拍的日子啊……”尚敏有些擔憂。
“看運氣吧。”趙靖霖說。歐洲市場固然重要,可程局長掌握的瀕危文化扶持資金更重要。
熟悉程局長的人都知道,他是個儒雅的官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喜愛養花,尤其是蘭花,什麼建蘭、蕙蘭、春蘭、墨蘭、寒蘭、蓮瓣蘭,養了個遍,因此有“蘭花局長”的雅號。據說他最近又玩起了陶瓷。
趙靖霖進來時,程局長正端著一個青花陶瓷杯,一邊玩賞,一邊品茶。這個杯子並非傳統的青花,從造型到上麵的釉畫都很新潮別致。但這些熱鬧表相隻是針對外行,對於趙靖霖這樣的行家來說,答案是另一重天:如果陶瓷是一門學業的話,程局長手中這個杯子隻能算是小學生的作業。
趙靖霖是有備而來的。既然程局長是“蘭花局長”,他當然要投其所好了——恭恭敬敬將一盆開得正盛的蓮瓣蘭放在程局長麵前。蓮瓣蘭屬於國蘭,唯有滇西的深山中才有,因其稀有,價格也令人瞠目。趙靖霖送的這盆雖不是極品,但市場價也要在三到五萬元之間。
趁程局長看蘭花的時候,趙靖霖端起那隻杯子。“喲,程局,這杯子真漂亮!哪兒來的?我也求一套去。”根據最近的傳聞,趙靖霖不敢掉以輕心,怕這個杯子和程局長有關,不然他不會放著茶舍高檔的杯子不用,卻端著小學生作業把玩。
“趙總,你可是內行,這杯子真像你說的那麼好?”程局長頓時兩眼放光。
“我以一個陶瓷工藝師的名譽擔保,這真是個好物件。我得找茶舍的經理問下,看出自哪位大師之手,能否挖到我們公司來。”在商場混了這麼多年,察言觀色自是趙靖霖的強項,他據此肯定,這個杯子就是程局長的作品。
程局長的眼睛眯成了一線天,他端起杯子,把茶水一飲而盡,將杯子底部的款兒給趙靖霖看:青雲居士。
“趙總,明天的拍賣會去不去?”程局長問。
“當然去了。但願明天有這位青雲居士的作品,我很期待喲!”
話說到這一步,一切似乎都明朗了。程局長笑眯眯站起來,說了句“這盆花真漂亮”,就背著手哼著小曲走了。五分鍾後,趙靖霖也離開了。隨即,茶舍經理走了進來,把那盆蘭花抱進了花房。程局長的名貴蘭花大多寄養在這裏。
四
這個世界到處是眼睛,一不小心,你就活在了別人的監控裏。
趙靖霖和程局長剛走進茶社,曾氏工藝美術品公司的董事長曾治國就得到了消息。那筆真金白銀的瀕危文化扶持資金也是他覬覦的。看來程局長中意的是趙靖霖,他們曾氏想分一杯羹,隻能另辟蹊徑了。曾治國拿起電話,打給了仍在意大利的兒子曾大偉:“和傑森談得怎麼樣了?”
“傑森那隻老狐狸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聽羅絲說,他最近對絞胎瓷著迷了。”
“古絞胎瓷哪是那麼容易就能搞到手的?”
“是啊,我就怕趙靖霖搶在咱們前麵,那我們進軍歐洲市場恐怕就難了。”曾大偉憂心忡忡。
“嗬嗬,趙靖霖不是急著拍傑森馬屁嗎?我讓他的馬屁拍在馬腿上!”曾治國老謀深算。
“對了,倪殳假釋的事兒怎麼樣了?”曾大偉將話題岔開。自倪殳進去後,他和妹妹曾曉白就一直想幫她辦假釋,卻遭到了父親的極力反對。
“放心吧,就這幾天的事兒。”聽兒子提及倪殳,曾治國不太高興地掛斷了電話。
看來父親還是不同意搭救倪殳,身在羅馬的曾大偉焦灼起來。羅絲不識趣地走到他身邊,嬌嗔地強拉著他向聞名世界的聖彼得教堂走去。
三十二歲的曾大偉長相英俊,身材高大,但線條冷硬的眉眼間卻難掩一股戾氣。羅絲是個不折不扣的意大利美女,卻對東方麵孔的曾大偉一見傾心,因此極力撮合曾氏公司和傑森的貿易合作。
“聽說,對那個騎馬打球俑感興趣的不止我們,這次你回去後要盡快弄到手。還有,對那座建於1905年的老教堂的尋找也要同時展開,傑森對它好像也非常感興趣。”羅絲叮囑。
“明天的拍賣會上可能會有你父親的作品,趙總擔心有人魚目混珠,損毀倪老師的名望。”尚敏離開前,留下了這句話。
“父親”兩個字撞進了倪殳的耳朵,在她的心頭炸了個缺口。如果父親的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他在九泉之下也無法安息。這一次,倪殳無法拒絕。
第二天一早,倪殳從那扇灰色的大門裏走出來,單肩背包斜背在嶙峋的肩上,邁著兩條纖細的長腿,像一隻離群的鶴。她將手指彎起,拱成一個蒼白的涼棚,眼睛在強烈的陽光下退守成了一條線。
她的目光落在對麵那棵高大的法國梧桐下麵。那裏有一個醒目的男人。他有一張棱角分明的臉,五官俊朗,配以實木白的西服,斜靠在一輛銀灰色的保時捷卡宴上。他好麵熟……倪殳蹙著眉頭思索片刻,她知道他是誰了。
曾家還沒有搬進城南的別墅前,和倪家住在同一個小區。倪殳和曾大偉、曾曉白兄妹一起長大。在放學途中,她不止一次看到曾大偉欺負一個蒼白瘦弱的少年。被打時,他是一隻沉默的羔羊;反抗時,他是一隻被逼急的兔子。不管是挨打還是反抗,他那雙眼睛裏流露出的都是一種令倪殳心悸的倔強神情。
這種倔強打動了倪殳幼小的心靈。這和她被母親冷落、被姐姐欺負時太像了!她知道,他們是同類,她不止一次試圖阻止曾大偉欺負他。可惜,她一心想保護他,他卻從沒拿正眼看過她。後來曾家搬家,他也隨之淡出了倪殳的視野。
從陶瓷學院畢業後,倪殳曾去靖霖公司應聘,在公司的宣傳資料裏,她看到了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的照片。雖然此時他已不是當年那個蒼白瘦弱的少年,但她還是馬上認出了那雙倔強的眼睛。不知為什麼,她竟然鬼使神差地跑掉了。
倪殳抖抖索索地從包中掏出煙,風大,點了幾次才點燃,猛抽了幾口,卻被嗆到了,大聲咳嗽起來。當她發現趙靖霖的目光也在自己身上時,頓時慌亂起來,轉身向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此刻,她選擇性地忘記了是趙靖霖幫她辦的假釋,她至少該向人家說聲謝謝。
倪殳的心裏蕩起的隻是秋千,而趙靖霖的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沒想到眼前的女子竟然就是倪殳——蒼白的臉,細致的五官,頎長的脖子,顫動的喉,幹燥的唇,迷離的煙霧,令單薄無色的她透著一股噬魂攝魄的驚豔。她和畫卷中的裴嫣以及夢境中的女子太像了,如果穿上唐服,挽起高高的發髻,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難道,這就是延德方丈和薑老先生說的緣?趙靖霖有了片刻的恍惚。可驀然間,他渙散的眼神又聚成一束光,打在了倪殳身上——他認出她了。雖然她已從瘦弱的小女孩兒長成了修竹似的骨感美女,可她身上散發出的那股子倔強他曾經見過,這是一個人所特有的生命密碼,是無法改變的。她竟然就是倪殳?嗬嗬,這世界太有意思了。原來所有的因,最終都會結成一個果。
意識到倪殳與曾大偉的關係,趙靖霖很快就將心中的驚濤駭浪給摁下去了。看倪殳想逃,他迅速上前幾步。“倪殳對吧?”
倪殳打量著趙靖霖,不置可否。
“我叫趙靖霖,是我給你辦的假釋。今天有一個藝術品拍賣會,我想請你幫我給一對絞胎瓷花瓶把下關,看是倪老師的仿古作品,還是真的古瓷。”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趙靖霖闡明了來意,倪殳反倒坦然起來。倪殳的父親倪忠國是著名的工藝美術大師,他生前一直致力於恢複失傳近千年的絞胎瓷工藝,倪殳曾參與父親的研究,讓她單獨製作可能不行,但鑒別是不是父親的作品,還不是難題。
倪殳點點頭,同意了這筆交易。趙靖霖為她打開車門,她卻沒有上車的意思,眼裏有大團的疑惑。趙靖霖懷疑倪殳把嘴巴落在大牢裏了,有什麼不能用嘴說,非用眼睛?但他很快就明白了倪殳的想法。
“是的,預展時間已經過了,兩個半小時後開拍。現在沒辦法看到標的物,你能不能勉為其難……”趙靖霖取出放大鏡和幾張照片。
這是一對翠藍釉黑絞胎花瓶,釉色光亮,水波紋如行雲流水,瓶身上的牡丹恣意怒放。雖然落款是宋徽宗年間,但倪殳一眼就認出,這是父親的仿古作品,而非絞胎古瓷——落款處有一個極不明顯的小點,這是父親作品的標誌。這個秘密,隻有他們父女二人知道。
“別買。”倪殳低聲說。
“老許這隻老狐狸,差點兒害死我……”趙靖霖驚得汗都出來了。
“老許?”倪殳眯起眼睛,像一隻發現獵物的貓,看似平靜,其實每根毛發都蓄勢待發。
“嗯,是他,珍寶藝術鑒定所的許所長。”趙靖霖暗自慶幸倪殳在開拍前出來了,否則不光是銀子打了水漂,還會破壞他與傑森的關係。
“又是他?”倪殳細細的眉毛擰了起來。
“算了,還算幸運。”趙靖霖看了下表,“時間還來得及,我先送你回去,再去拍賣會。”趙靖霖知道倪家與老許之間的過節,倪忠國的不幸就是老許一手造成的。老許膽敢騙自己,仗的不過是倪忠國的衣缽傳人倪殳還在大牢裏。收藏這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你買賠了,是你打眼了,不存在欺詐與索賠的問題,拍賣公司更不會承擔任何風險。
“我……想跟你去……”倪殳似乎下了決心。
五
就在趙靖霖準備發動汽車的時候,曾曉白那輛紅色沃爾沃XC60向他們駛來。
“竹子,等等!”竹子是曾曉白對倪殳的獨家愛稱。看到倪殳上了那輛銀色的保時捷,曾曉白又驚又喜。她是來給倪殳送東西的,沒想到卻看到倪殳出來了,開心得手舞足蹈。她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伸出窗外衝倪殳揮舞。
樂極生悲。隨著一陣刺耳的聲音,沃爾沃莫名其妙與一輛老舊的黑色普桑發生了剮蹭。曾曉白從車上跳下來,看到愛車上的擦痕,不由得怒從心頭起,對著普桑的門就是兩腳。“會不會開車啊?”
“請你搞清楚,是你的車剮了我的。”長著一張娃娃臉的胡小北從車裏下來和曾曉白理論,看到對方是個漂亮女孩兒,他的臉竟然有些紅了。
“開玩笑。你的破車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勾引我的車去剮?”曾曉白沒想到普桑裏竟然是個帥哥,而且還是個會臉紅的帥哥,憤怒的情緒突然就被玩鬧的心思替代了。這年月,會臉紅的女人都不多了,何況男人,簡直是國寶熊貓啊。這等機會決不可放過。
“你這人怎麼不講理……”麵對曾曉白的咄咄逼人,胡小北的臉更紅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把車禍比作男女關係的。
“我怎麼不講理,明明是你的車剮了我的車嘛。”曾曉白揶揄味十足地打量著胡小北,享受著他的尷尬和臉紅。
還好,急促的電話鈴聲挽救了胡小北。他剛按下接聽鍵,老爸著急的聲音就吼了出來:“喂,兒子,人家姑娘都來了,你還在磨嘰啥?相親應該是男方先到,快點兒啊!”
“我還有事,各自打電話找保險公司吧。”掛斷電話,胡小北準備迅速撤退奔赴相親戰場。
胡家老爸的聲音震天響,曾曉白想不聽都難。太有意思了,這麼帥的小夥子還要靠相親解決個人問題。曾曉白不想放過他,似笑非笑地說:“不好意思,我的車沒上保險。”
十幾米外,趙靖霖和倪殳坐在車裏,觀看曾曉白和胡小北的表演。
“你朋友吧?要不要過去看看?”趙靖霖問。“竹子”這個稱呼對倪殳來說真的太形象太貼切了,瘦削、淡雅、堅韌、沉默,所以曾曉白一喊“竹子”,趙靖霖就知道是在叫她。
“走吧。”倪殳很清楚,曾曉白一旦發動戰爭,除非她自己鳴金收兵,否則就算天王老子勸也沒用的。曾曉白肯定對那帥哥動了心思,不然這點兒小事,哪能入她曾大醫生的鳳眼啊?早就速戰速決了。
通過這次的假釋事件,趙靖霖領教了倪殳的倔強。她寡言少語,但話一出口,就不會輕易收回。趙靖霖知道多說無益,隻好發動引擎。
“喂,竹子,你去哪兒?等等啊!”看倪殳走了,曾曉白沒心情和胡小北磨嘴皮子了。
倪殳的短信及時飛了過來:“我們去藝術中心的拍賣會了。另,要淑女,不要在男人麵前張牙舞爪。再,他叫趙靖霖,是他幫我辦了假釋,非越獄潛逃。”
曾曉白對著手機做了個飛吻,心情放鬆下來,笑眯眯地看著胡小北說:“想泡妞就明著說,別搞小動作好不好……”
事態突然嚴重起來,不再是單純的交通事故,而是上升到耍流氓與被耍流氓,再這樣糾纏下去,老爸非發飆不可。胡小北有些急了,想快速閃人,他掏出兩千塊錢放在沃爾沃的引擎蓋上,還拿出證件讓曾曉白看,告訴她不夠的話回頭到單位找他。
曾曉白一把奪過胡小北的證件,看到他竟然是個警察,興奮得像打了雞血。“胡警官,如果今天你不跟我走一遭的話,我就去公安局告狀,說你始亂終棄,是新時代的陳世美!”
“陳世美?!”胡小北被從天而降的狗屎給淋到了,雖然這狗屎還挺香挺美,可他卻有一千一萬個心不甘、情不願。
今年二十五歲的胡小北,打小的夢想就是當一個英雄。三年前他以優異的成績從刑警學院畢業,分配到古城公安局。胡小北人聰明,也踏實肯幹,可由於長得太漂亮,加上愛臉紅,能力總被大家懷疑,先入為主地將他歸為繡花枕頭一族。他在古城公安局刑偵支隊混了三年,幹的大多是內勤的活,整理檔案,做筆錄,真正衝鋒陷陣的活兒都和他無緣。
胡小北不被認可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他的家庭背景。他是房地產商胡江山的獨子,是標準的富二代。胡江山知道兒子當警察並不開心,想讓他回家子承父業,胡小北卻不同意,直到前些日子胡江山得了一場大病,才唬得胡小北同意辭職,還答應去相親。
辭職報告已經交上去了,雖然還沒批下來,胡小北卻是把今天來監獄送文件當成最後一班崗來站的,沒想到半路殺出個曾曉白。雖然他是個不那麼稱職的刑警,雖然他要走了,但他仍不想名聲被毀。畢竟,警察是他曾經為之驕傲的職業。一時衝動讓曾小白看了證件,胡小北的腸子都悔青了。
第二章 疼痛是逗號一
拍賣會在古城藝術中心舉行。
簽到,發號牌,登記,一切進行得有條不紊。
“趙總好!”
“趙總也來了?”
不時有人和趙靖霖打招呼,然後目光就烙在了倪殳身上。熟悉趙靖霖的人都知道,他從不帶任何女人在公開場合露麵,今天可謂是破天荒之舉。這些探尋的目光令倪殳頗為尷尬,她隻好低著頭,用眼睛問候地麵。
坐下來後,趙靖霖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受邀到場的人物,多是些跟風收藏的暴發戶、投機者,當然,趙靖霖也看到了程局長。他靜靜地坐在角落裏,一頂薄呢帽遮住額頭,寬大的墨鏡又蓋住了大半張臉。身處官場,低調是生存之道。
當趙靖霖看到曾治國和老許時不時的眼神交會後,便明白了那對以假亂真的絞胎花瓶不是老許一個人設的套,曾氏也摻和了。這些年,靖霖公司搶了曾氏不少生意,加上這次的歐洲市場之爭,看來曾家父子按捺不住要對他出拳了。
果然,開拍後,那對絞胎花瓶在許所長找來的專業托兒的轟抬下,價格一路攀升,一些不明真相的暴發戶跟著往上抬,從起價的二十五萬元喊到了四十萬元。趙靖霖的嘴角露出了不易察覺的笑,他舉起牌子直接喊到了六十萬元。
會場一下子寂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許所長的光頭越發光亮,他興奮地盯著拍賣師的木槌,希望它盡快砸下來。
“六十萬元報價一次,六十萬元報價兩次……”
就在拍賣師的木槌將要砸下來的瞬間,倪殳站了起來,清脆有力地喊道:“等等!”
這是一個類似於在高速公路上飆車時急刹車的舉止,不人仰馬翻幾乎不可能。眾人的目光從興奮轉成了詫異,之後彙成了探照燈的海洋,齊刷刷地打在倪殳身上。許所長在看到倪殳的那一刻,光茫萬丈的禿頂瞬間暗淡了下去。
倪殳臉色蒼白,眼底鋪了一層薄薄的淚,嘴唇不停地抖著,胸脯起伏不已。趙靖霖握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緊張。
“我叫倪殳,這兩件絞胎瓷瓶不是古瓷,是我父親倪忠國的遺作,所以,不能當作宋絞胎瓷拍賣!”雖然有趙靖霖的鼓勵,倪殳的腿還是止不住地抖。
現場一片噓聲。許所長的臉上密密匝匝地罩了層汗珠,剛才因興奮而潮紅的臉瞬間變成一團鉛灰。臉色同樣不太好看的還有曾治國。
拍賣繼續進行,現場有的人穩如泰山,有的人激動不已。趙靖霖在等待,等到第十二號標的物出場時,他的眼睛亮了。這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陶罐,上麵的釉彩如兒童學畫時的入門作品,可起拍價竟然是十二萬元。暴發戶們這次沒有跟著起哄,看來他們對陶瓷還是有一知半解的,倒是那幫滑溜如泥鰍的投機商開始往上喊價,十五萬元、十六萬元……眨眼的工夫,這隻罐子就飆到了二十五萬。最後輪番抬價的固定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建築商張總,一個是曾大偉的父親曾治國。就在他們你來我往的時候,趙靖霖喊出了五十萬元。
倪殳猛地抓住了趙靖霖的手,指甲都掐入了他的皮肉中,想阻止他。雖離得遠,單從外觀,她仍感覺這個陶罐應該是現代人玩票的作品,連藝術品都算不上,更不會是古瓷。可她瘦弱的胳膊根本擰不過趙靖霖粗壯的手腕,在曾治國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他順利地拍下了陶罐。
拍賣師的木槌落下的瞬間,趙靖霖和程局長隔著現場密密麻麻的人頭對望,都是會心一笑。
身為陶瓷工藝師的趙靖霖豈能不明白這個陶罐是什麼貨色?他看中的不是陶罐本身的價值,而是陶罐底部的落款——青雲居士。知道青雲居士就是程局長的人不多,那幾位起勁喊價的當然是知情者。他們看中的是陶罐製作者手中的權,但在出手穩準狠上,誰也不如趙靖霖。
不顧倪殳的阻止,趙靖霖以五十萬元的高價買下了那個毫無價值可言的陶罐。這是他們的第一次較量,以她的失敗而告終。趙靖霖卻通過她的阻止,看到了一顆純良之心。在物欲橫流的今天,胸膛中揣著一顆純良之心的女子不多了。趙靖霖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對這種感覺是陌生的,有點兒向往,又有些恐懼。
二
曾曉白和胡小北進來有一小會兒了,他們悄然坐在角落裏。自從進了拍賣會場,曾曉白就乖得不能再乖,因為她看到了父親曾治國。她可不想讓老爸發現她和男生在一起。
胡小北原以為曾曉白押著他要去大修廠,沒想到她卻帶他來了拍賣會。曾曉白前後不同的表現也引起了他的注意,這姑娘太奇怪了,前一刻還張牙舞爪的像大灰狼,轉瞬就變成了小白兔。
“最近風聲似乎沒那麼緊了,我想,該出手時就出手吧,夜長夢多。”
“行倒是行,隻是騎馬打球俑不是普通的東西,要出手也得找對路子……”
這幾句對話聲音很低,但還是讓胡小北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扭頭想尋找說話的人,卻隻看到兩個向外走去的身影,一個是藍風衣,一個是灰風衣。
胡小北知道騎馬打球俑是某省的館藏文物,幾個月前被盜了,據線報東西已經來到古城,但線索時隱時現。近來對方似乎冬眠了,線索中斷,隊裏就暫時將這個案子掛了起來。胡小北沒想到自己將要脫去警服時,卻撞上了這個案子。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迅速起身向外追去,但出了門,藍風衣和灰風衣早已融入街上密集的人群中,不見了。
曾曉白跟著胡小北跑了出來,站在廊簷下欣賞並揣測著他的一臉懊惱。
“跟出來幹嗎,怕我跑了?”胡小北沒好氣地說。
“誰跟著你了,你以為你是人民幣呀,人人喜歡?給我哥打電話行不?”被胡小北搶白,曾曉白自我解圍,拿出手機給曾大偉報信,“老哥,有人幫竹子辦了假釋,她出來了。”
“咱爹終於出手救人了?”曾大偉有些驚喜。
“好像是趙靖霖。”
“什麼?”曾大偉像被人踩住了尾巴,有點兒說不清的疼痛。
靖霖公司和曾氏公司是競爭對手,趙靖霖和曾大偉更是天敵,他們的梁子已經結下許多年了。對於趙靖霖搭救倪殳的目的,曾大偉不得不打上問號。
在拍賣會上,趙靖霖不僅擊敗了老許,更揭穿了曾氏的陰謀,心情異常愉悅,他幾乎是半擁著倪殳離開的。
“謝謝你,非常感謝。”越靖霖是用耳語對倪殳講的。
倪殳略顯蒼白的臉上霎時開了兩朵桃花,胸口的那架秋千蕩了起來,忽忽悠悠的。
“附近不好打車,我送你吧。”趙靖霖建議。
倪殳用細長的手指摸了摸下唇,思忖片刻,然後拉開車門,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副駕駛位置。不知不覺中,她與趙靖霖的距離拉近了。
“回家?”趙靖霖問。
聽到“家”這個字,倪殳臉上的桃花突然就謝了。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家,沒有父親的地方,可能就不是家了。她一再拒絕假釋,就是因為出來之後,她不知道該去哪裏。
“去酒店吧。”倪殳的聲音很弱,“她們說……要把身上的晦氣洗掉再回家。”
拍賣會結束,曾曉白怕被父親看到,給倪殳發信息人約黃昏後,就“押”著胡小北離開了。她將車送到4S店,讓胡小北用桑普送自己到醫院大門口,要了他的電話號碼才放虎歸山。
胡小北有種逃離魔爪的解脫感,他迅速調頭,想以最快的速度從曾曉白的監控探頭裏消失,轟大油門前,胡小北忍不住對著後視鏡裏的曾曉白做了個鬼臉。
曾曉白看著絕塵而去的普桑,忽然間有些恍惚。她是整形醫生,親自操刀造出的帥哥美女數不勝數,可胡小北這樣的男人她還是第一次見。他身上具備當今高富帥和窮屌絲們都沒有的特質——一種華麗的樸實,就是這種特質吸引著她。曾曉白打內心感謝趙靖霖保釋倪殳,感謝那場不在謀劃中的拍賣會,不然她和胡小北就擦肩而過了。
三
浴缸裏已注滿了水。橘色的燈光下,水像柔軟的玻璃,令人迷醉。
倪殳微閉著眼睛。在裏麵沒能好好洗一個熱水澡,她像從冬眠中蘇醒的蛇,一個骨節一個骨節地軟了下來。倪殳深深地歎息著,身子鬆散成一攤泥,漸漸地進入半夢半醒之間。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古色古香的房間裏,在臨窗的梳妝台前,一個女子坐在那裏,身上穿著電影電視裏常看到的唐裝,頭上梳著高聳的發髻……從鏡子中,倪殳發現她竟然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正當倪殳驚訝不已的時候,門外隱約傳來議論,說什麼皇上要殺李潤。那個女子顯然也聽到了外麵的議論,匆匆站起來向外麵跑去,完全無視倪殳的存在。
倪殳跟著她跑了出去,轉瞬置身於一座宮殿之中。沒跑幾步倪殳就迷路了。彷徨中,突然有人大喊:“裴嫣跑了,快抓住她!”
很快,那個女子被幾個凶神惡煞的大漢給圍住了,女子急得大喊:“李潤,快跑,皇上要殺你……”
女子的聲音戛然而止,一把鋒利的刀插入了她的胸膛。在她倒下去的瞬間,一個衣袂飄飄的白衣男子出現了,將女子緊緊地抱在懷裏。他應該就是裴嫣拚死相救的李潤。李潤悲痛欲絕,仰天發出了野獸般的嘶吼……
中刀的明明是裴嫣,倪殳卻疼痛難忍。看著李潤,她覺得好麵熟!他像誰呢?濃眉毛,倔強的目光,一襲雪白的長衫,像一棵卓爾不群的白樺樹……沒等弄明白他究竟像誰,倪殳醒了。她發現自己仍然躺在酒店房間的浴缸裏,水已經有些涼了。倪殳扯過浴巾裹住自己,站在鏡子前,定定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捏捏臉蛋,證實她仍活在二十一世紀。
當門鈴響起,倪殳看到門外的趙靖霖後,恍然明白李潤像誰了。她意識到剛剛的夢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結果。
“還好吧?”趙靖霖問。
“嗯。”想到那個近乎狗血電視劇般的穿越夢境,倪殳突然羞赧起來,加之洗浴的功效,紅暈霞光般均勻地塗在腮上,讓她看起來嫵媚了許多。
“走吧。”趙靖霖極自然地向她伸出手,不是握,是一種牽手的姿態。趙靖霖讀懂了倪殳的下一站是家,那個家她有些害怕走近,他就陪她一起回去。
倪家在花卉市場旁邊的巷子裏。巷子的寬度隻允許兩輛自行車並行,趙靖霖隻好把車停在巷子口。
這是一幢上世紀建造的家屬樓,方方正正的前蘇聯風格。走上四樓,倪殳按響了門鈴。幾秒鍾後,倪母出現在防盜門裏,表情不驚不喜,仿佛外麵站著的是走錯門的人,不是自己的女兒。
倪殳早已習慣了這些,並沒有期待回來後會有一個騎大馬戴紅花的英雄待遇。看來,真如在大牢裏想的那樣,她前腳進了班房,後腳就沒了家。
“媽,我回來了。”
“嗯。”
進屋後,母女間的對話精簡到極致。倪殳思索著如何介紹趙靖霖,母親卻對他不感興趣,戴上老花鏡,拿起毛衣飛快地織了起來,卻又像想起什麼,突然停了下來。
“倪殳,媽有事和你商量……”母親的口吻很淡定,仿佛倪殳是剛下班回來,而非從與世隔絕的深牢大獄裏出來。
母親的樣子讓倪殳的膽子開始縮水,她膽怯地看了看角落裏父親的遺像,為趙靖霖倒了杯水,挨著他坐了下來,似乎想汲取一些勇氣和支持。
“是這樣,你進去這段時間,媽想了下,咱們家還是分開為好,多福路那套房子歸你姐姐,這套算是媽的養老房……”母親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倪殳,媽從來都是一碗水端平的,你曾爺爺留下的那個老教堂就歸你了。你知道,那是咱們家最大的一處房產了……”
倪殳知道自己被淨身出戶了。她像抓救命稻草一般,不自覺地抓緊了趙靖霖的手,因用力過猛,像在拍賣會上那樣,指甲再次掐進了他的皮肉。趙靖霖沒有吭聲,任由她掐著。她太疼,才沒顧及到他是否會疼。她是個情感上的啞巴,被親情一次次砍傷後,無法張嘴喊痛,隻會流血流淚。她覺得手腳盡斷,血流如注。
母親的話就是法官的判決,而且不會給她辯解的機會。倪殳無力地鬆開了趙靖霖,走向父親的遺像,輕聲說:“爸爸,咱們不哭!”
走進房間,倪殳簡單收拾了幾件衣物和日常用品,把父親生前研製陶瓷的資料和筆記一並裝了起來。這些東西在她眼裏是個寶,在這個家別的成員眼中卻是廢紙一堆。
返回客廳,倪殳點燃三炷香,敬在父親的遺像前。趙靖霖陪倪殳一起鞠了一躬,而後,他左手拉行李箱,右手牽著倪殳走了出去。
隨著那聲門響,倪殳知道自己像個壞死的身體組織,被這個家毫不憐惜地揮刀剁去了,淚水隨即噴湧而出。
胡小北沒想到,他與曾曉白的剮蹭事件會令他的辭職計劃泡湯。回到隊裏,他將在拍賣會上聽到的那段對話向隊長鄭智做了彙報。
“你確定他們說的是騎馬打球俑?”鄭智問。
“確定。”
“好,我馬上向陳局彙報。”鄭智看了下表,“快到下班時間了,大李和小北,你們等我回來!”作為隊長,鄭智當然知道胡小北遞交了辭職報告,可他隱約覺得,這個案子一旦重啟,一直打下手的胡小北可能要獨當一麵了。
果然,鄭智從陳局那裏回來後,對胡小北說:“局裏對重啟騎馬打球俑一案非常重視。陳局讓你抓著這個線頭跟下去。”
“由我跟著?”胡小北怕自己聽錯了,重複了一遍。
“對。”
對於突如其來的上一線的機會,擱過去,胡小北肯定開心得連睡覺都會樂醒,可他現在是“待辭職”狀態,於是囁嚅著說:“我有權利……拒絕嗎?”
“胡小北,裝什麼裝呀?別說你不想正兒八經地當一個刑警啊,我可聽到你說夢話都在叫喊:站住,不然我就開槍了!怎麼,機會臨頭了,又開始裝大頭蒜?”大李拿胡小北開涮。
“你的婚房還想不想以最優惠的價格拿到手了?”胡小北出言威脅。古城是三線城市,房價卻漲到了每平米七千元,以他們每月三千元左右的收入,想買套房子比登天還難。急著結婚的大李軟磨硬泡讓胡小北找了他老爸,才答應給他打折優惠。
“你不怕你大侄子生大街上呀?”奉子成婚的大李氣勢瞬間矮了下去。
“小北,覺得接下這個任務有困難嗎?”鄭智問。
“我的辭職報告都交上去了……”
“報告不是還沒批下來嗎?沒批下來之前,你仍然是一名警察。”
“那我該怎麼去抓這個線頭?”畢竟是千年等一回的機會,胡小北沒辦法不接受。
“抓住曾曉白就抓住了線頭。不用我點明吧?人家一個漂亮姑娘為什麼因為那點兒破事就和你糾纏不清?”
“她發神經唄。”
“我看發神經的是你!曾曉白是誰?你去百度下,她可是咱們古城醫院整容專科的頭把金刀,還是曾氏工藝美術品有限公司董事長曾治國的女兒,標準的白富美。你開著老普桑在她麵前亮相,就一純粹的窮屌絲,人家纏你是看得起你!”
“曾曉白竟然上了百度百科?”胡小北不相信,迅速打開電腦搜索,“沒有啊,鄭隊……”
“查什麼查啊?我的信息能有誤嗎?曾家開的是工藝美術品公司,你抓住曾曉白就等於抓住了進入這個圈子的鑰匙。”鄭智使勁敲了下胡小北不開竅的腦袋。
“鄭隊,你的消息來源不是百度,是嫂子吧?我那天見到嫂子,她的單眼皮變雙眼皮了……曾曉白可是咱們古城愛美人士的偶像,粉絲爆棚啊。”大李一句話道破了天機。
“不說話能把你當啞巴賣了啊?”鄭智回手又狠敲了一下大李的頭。
其實,鄭智不光知道曾曉白是曾治國的女兒,還知道曾大偉是曾曉白的哥哥,因為他與趙靖霖、曾大偉曾是同班同學。上大學後,他們就各奔東西了,但他對這兩位事業風生水起的老同學一直比較關注,因為有幾樁文物案和他們有牽連,隻是苦於沒有證據擱淺了。既然曾曉白對胡小北感興趣,正好可以抓住這個機會,再摸摸趙靖霖和曾氏的底。
胡小北早就知道老爸生病是假的,是騙他辭職的幌子。胡小北決定繼續做警察,但必須有一個說服老爸的有力武器。想來想去,這個任務還得依靠曾曉白幫忙。這丫頭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都一副大家閨秀的範兒,應該能入老爸的法眼。另外,那個線頭也隻有通過曾曉白才能抓住,她的家庭背景以及那個叫倪殳的朋友應該和文物市場有所交集。按照鄭智的指示,胡小北開著普桑來到醫院找曾曉白。
四
“你有什麼魅力,能吸引本姑娘舍生取義跟你去見家長?”曾曉白饒有興趣地端詳著麵前手足無措的胡小北。
“就當做回善事……”胡小北耳朵都紅了。
“那就要看你的表現了。”曾曉白繼續捉弄胡小北。
“我的表現還不夠好啊……”胡小北將陪她去拍賣會、陪她去4S店、把她送回醫院等等剮蹭門事件後他的一係列行動曬了出來,證明他的確“表現良好”,她沒有理由不幫他一回。
曾曉白笑吟吟的,沒同意,但也不拒絕,像是逛街逛到十字路口,左轉還是右轉,全憑她的心情。
胡小北突然有點兒明白曾曉白的意圖了,他要給得意的曾曉白釀造點兒酸味,不然她就太不把豆包當幹糧了。胡小北的臉突然不再紅了,他氣定神閑地告訴她,剛才隻是開玩笑,讓她別介意。就在這時,胡小北的電話很配合地響了,他轉過身去接聽,聲音甜得都能擠出蜜汁來:“喂,莉莉,下班了?行,我馬上過去接你……”胡小北邊打電話邊撤退。
曾曉白死死地盯著胡小北的背影,突然緊走幾步追上去。“喂,別那麼小氣好不好?我說不去了嗎?什麼莉莉紅紅的,俗不俗啊?”
家是每個人的根。被家拋棄的疼痛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從家裏出來,坐進趙靖霖的車裏,倪殳一言不發,緊咬著唇看著窗外,細細的脖子梗著,像一隻和整個世界抗爭的蝦。
趙靖霖將她的頭輕輕地攬了過來,當她的臉碰觸到他胸膛的瞬間,眼淚便決堤了。可她隻是靜靜流淚,沒有哭出聲來。趙靖霖感覺到她身上的每個細胞都是繃緊的,心突然疼了起來。他看到了十幾年前的自己,孤獨無助,像一隻在荒野上獨行的狼。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受些。”他在她嶙峋的背上拍著。
倪殳開始小聲哽咽,接著是大聲嚎啕,淒厲、尖銳、痛不欲生。誰說憂傷必須是沉默的?趙靖霖明明聽見有什麼東西在撕裂。他心疼地捧起倪殳淚水斑駁的臉。
“菠菜便宜了,西紅柿便宜了,蒜苗便宜了……”賣菜小販刺耳的叫賣聲讓他們同時清醒過來,觸電般放開對方,不約而同將臉扭向窗外,一左一右。
倪殳從包裏取出煙,趙靖霖為她點燃。他知道她有話要講,而他是最好的聽眾。
“想不想聽故事?”倪殳吐出個煙圈。
“如果你願意講的話。”
倪殳的臉色越發蒼白,隨著煙霧的彌漫,有斷斷續續的故事碎片飄出——
傳說宋朝時,位於古城北部製作絞胎瓷的作坊是一夜消失的,絕妙的製瓷工藝從此沒有了傳承,上萬人的製瓷大軍忽然間銷聲匿跡。1933年,英國大收藏家司瓦洛來到古城,雇人從城北的舊窯址挖走大批瓷器,並發表了關於中國古陶瓷的報告。日本人小山富士看到這份報告後也專程趕來,從文物販子和盜墓賊手中大肆收購古瓷。
幾年前,古城北部宋代舊窯遺址出土大批瓷器,其中有成品,有上了釉未及入爐的,還有剛製成的泥坯。那場挖掘倪殳的父親倪忠國也參與了。從現場的情況推論,當時應該有突如其來的事件發生,致使所有的工匠全部撤退了。
絞胎通常是用兩種或幾種不同顏色的陶土分別製成陶泥,然後像擰麻花一樣絞纏在一起,經反複加工和煆燒,形成像木材的年輪、像鳥獸的羽毛、像盛開的鮮花、像浮雲流水等千變萬化的紋路。燒製過程中,陶泥遇火後膨脹、冷卻後收縮,釉彩的走向和色澤難以預料,令整個過程充滿著未知和變數,進爐千千萬,最終能鳳凰涅槃的卻並不多。
手持絞胎碎片的倪忠國被它們征服了。此後,他開始查閱史料,研究出土的絞胎古瓷碎片,想恢複自北宋末年就失傳的絞胎瓷工藝。隻是,他恢複絞胎瓷之路一波三折。倪殳的母親眼看著別人因製作工藝仿古瓷住了別墅開了豪車,也想讓他這樣發家致富,倪忠國卻置若罔聞。倪母的怨氣越積越深,兩人從冷戰發展到分室而眠,直至形同路人。
終於有一天,倪忠國宣布他的絞胎瓷恢複成功了,已經送給專家鑒定,為他鼓掌喝彩的卻隻有小女兒倪殳。
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一天,倪忠國的老朋友、古城珍寶藝術文物鑒定所的許所長打來電話,稱倪忠國送去鑒定的絞胎瓷未能通過。多年的心血付之東流,倪忠國像一匹馱著重物在沙漠裏穿行太久的老馬,終於緩緩地倒在了地上。
當倪殳趕到醫院時,倪忠國已經因突發腦溢血永遠地閉上了眼睛。而母親卻對著去世的倪忠國又哭又罵,罵他這些年把時間和精力全用在那些破陶瓷上,沒給自己和大女兒倪潔留下什麼。母親哭著罵著,訴說著自己和大女兒倪潔的百般委屈,始終沒提倪殳一個字。
可能是倪殳太像父親——一樣安靜,一樣喜歡把大把的時間埋在書堆裏,一樣酷愛陶瓷,所以,母親在恨父親的同時,連小女兒也一同恨上了。母親不打她,也不罵她,卻也從來不親近她。從倪殳記事起,她和母親之間就沒有過肢體語言的交流。母親會訓斥姐姐,甚至會動手打她,當然,更多的,母親會給姐姐擁抱。這是倪殳渴望卻永遠無法得到的。所以,母親於倪殳隻是母親,卻是倪潔的媽媽。
葬禮後的第五天,陶瓷鑒定評審專家組往家裏打電話,說倪忠國的絞胎瓷恢複工藝已經通過鑒定了。人心險惡,許所長是評審組的專家之一,事先已得知鑒定即將通過的消息,各種羨慕嫉妒恨,讓許所長在明知倪忠國患有高血壓的情況下,故意捏造假消息刺激他,最終導致倪忠國血濺五步。
許所長一直對倪忠國製作的仿古絞胎瓷虎視眈眈。倪忠國去世後,他引誘倪殳的姐夫鬥狗欠下巨額債務,再唆使他用嶽父的仿古絞胎瓷抵債。許所長與倪殳的姐夫狼狽為奸,將倪忠國的仿古絞胎瓷冒充古瓷銷售,卻被人用假的絞胎瓷調包,客戶識破後將他們告上了法庭。倪殳的姐夫怕坐牢,就以嶽母身體不好、不會被羈押為由,唆使老婆勸嶽母頂罪。母親偏愛大女兒,沒想到關鍵時刻,小棉襖竟變身火蒺藜,舍棄親情讓她坐牢。危急時刻,母親想起了倪殳這個家庭闌尾成員。
而此前,對於父親的絞胎瓷製作工藝已通過鑒定一事,倪殳一無所知。這時她才明白,母親和姐姐得知那些不值一文的瓶瓶罐罐突然間成了搶手貨,怕她分一杯羹,一直對她刻意隱瞞。倪殳的胸口仿佛被人捅了一刀,疼痛難忍。
一向強悍的母親第一次在倪殳麵前落淚。母親的眼淚,讓倪殳突然感覺到自己是被需要的。她活了二十五年,像一隻小蝌蚪一樣,拚盡全力找媽媽,現在終於找到了。於是,她使出全身的力量,連推帶搡地將姐姐和姐夫趕出門,不料她的命運就在這一推之間改變了——姐夫被她推下樓梯,摔斷了腿。姐姐倪潔以故意傷害致人輕傷將妹妹告上法庭,倪殳被判入獄半年。而假冒古瓷一事,在老許的斡旋下,竟然和對方達成和解,不了了之了。
倪殳為母親進了監獄,母親卻從沒去看過她。在她出獄後的第一天,母親就迫不及待地將她掃地出門了。
……
隨著故事的進展,倪殳的煙越抽越猛,臉色也越來越蒼白,嘴唇顫抖著,地上屍橫遍野地躺著一堆紙巾,趙靖霖仍不停地給她遞著。
“可能你不信,我怕疼不怕死。死是一了百了,疼是沒完沒了。”倪殳用一句在書上看到的話,為這個故事畫上了休止符。
“人不是非得在苦難中淹死,還可以戰勝苦難,或者逃離。你準備去哪兒?”現在的倪殳是當年自己的翻版。不過半天,趙靖霖已經在內心深處和倪殳產生了情誼的聯結。如果倪殳沒有去處,他會為她找個棲身之地。
“去我朋友那兒。”倪殳無力地說。她知道,曾曉白是她永遠的後方。
曾曉白的父母和哥哥曾大偉住在城南的一幢獨棟別墅裏,曾曉白為了上班方便,平時並不和家人住在一起,她在地處鬧市的綠地薔薇小區買了一套商品房,離上班的醫院很近。快到樓下時,倪殳才給曾曉白打電話。此時,曾曉白剛坐上胡小北的普桑,準備去“醜媳婦見公婆”。無奈之下,她隻好讓胡小北調頭。
倪殳在曾曉白家暫時安營紮寨了。
聰明人都知道要給對方留空間。趙靖霖將倪殳送達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手放到耳邊做了個打電話的手勢,衝曾曉白和胡小北點頭致意,就準備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