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儀概念的建立,不但不會影響書法的發展,恰恰相反,它會使我們更清晰地看到書學、書法領域中的脈絡。
“神”者,神韻,神采是也。它是書法創作者將自己的美學氣質賦予書作以特有的精神狀態,也可說是書作中蘊存的精神品質和境界。這種精神品質和境界是借以“形”的具體特征表現出來的。
賦予作品以神、神韻或神采的根源是創作者的氣質、藝術修養和審美意識。氣質是創作者的秉性、胸懷、氣度、情感以及誌趣的綜合體現。這些品質,不能說生而有之,但確實有稟賦的傾向。李澤厚先生指出“它與生物生理基礎相關(所以個體的審美愛好可以與他先天的氣質、類型有關),卻是在動物性生理基礎之上成長起來的神會性東西”。自然環境生活環境、本人經曆、社會文化施與人們氣質以重大影響,甚至起著比“稟賦”更重要的作用。
藝術修養依賴於後天知識積累。各個藝術門類都從不同角度展現自己的藝術內蘊而又揭示著統一的藝術規律。書法僅為其一,其藝術內蘊是有限的。隻有借鑒其他藝術成果、觀點和方法,提高書法藝術家的藝術修養水平。而藝術修養水平的提高,又反過來必然導致本人氣質和審美水平的改善和升華。書作的神采是作者在創作時將這些因素在筆下的自然流露。
關於形神、形氣的關係,早在先秦的哲學著作中已多有提及。“是先秦的道學家以及荀子的許多著作都提到的,但一般是從哲學意義上講的,很少接觸到藝術。”在《莊子外篇》、《韓非》,特別是劉安的《淮南子》中也多處論及。而從藝術上首先指出形神關係的是東晉大畫家顧愷之(約346-407),他說“凡生人亡有手揖眼視而前亡所對者,以形寫神,而空其實對,荃生之用乖,傳神之趨失矣”。(《曆代名畫記》卷五)。在書法領域,明確指出形神關係者,為時較晚,但也絕不是6世紀的事,而可追溯到5世紀中葉,南朝劉宋的王僧虔(426-485)在《筆意讚》中寫道:“書之妙道,神采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方可紹於古人。以斯言之,豈易多得。”有些著作,把衛鑠、王羲之等著作中的“意”與“神”等觀,筆者以為有待商榷。所謂“意在筆前”者,是王羲之在討論書技時說到的,其要旨是指書寫技巧。說“意”含有“神”的因素,尚可討論,因為按照王羲之的論述(《筆勢論十二章》啟心章第二),“意”可以通過寫作,將原來的預想——“意”表達出來,而“神”是指“神采”,是在筆前無法“立神”的,隻能憑借作者藝術修養和審美意識屆時發揮。
形、儀、神,是中國書法的特點,也是中國詩、畫的特點。在研究中國藝術及其審美思想時,當然要借鑒外國的美學理論,但“中國書法的美學價值,得到了超越國界、超越漢字使用範圍的承認。在最能理解書法藝術的故鄉中國,我們發掘和總結古代書學論著中的美學思想,探索書法美的原理,不僅有益於指導我們提高書法水平,而且有益於同西方美學思想進行比較研究,開拓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美學研究領域”。著眼點應放在“從中國內部”開始,這一點至關重要。哈佛大學教授費正清先生指出:“要了解中國不能僅僅靠移植西方的名詞,它(指中國——引者注)是一個不同的生命。……隻能從其內部進行演變性了解。”又說:中國曆史的演變“它是通過內向爆炸而發展的,而西方則是通過外向爆炸的產物”。
如前所述,審美意識在完善書法創作中的“神采”方麵起著根源性作用。筆者以為審美意識可以分為社會審美意識、群體審美意識和個體審美意識,它們各自在書作創評中的地位不同。
“意識”,就其內容,在哲學上是客觀世界的反映,是屬於第二性的東西。與審美意識相對應的“科學意識”,是屬於邏輯思維,它排斥在推理(論證)過程中的情感因素。而審美意識恰恰相反,是離不開人的心理活動,特別是情感活動。李澤厚先生在論述人性——人類獨有的心理結構時指出,它“可分為三大領域:一是認識的領域,即人的邏輯能力、思維模式;一是倫理領域,即人的道德品質、意誌能力;一是情感領域,即人的美感趣味、審美能力”。社會審美意識是整個社會(民族)範圍內的審美特征,並受社會發展、哲學思想、社會文化諸因素的影響。大篆表現為樸實無華、敦厚質淳的風格,小篆相對大篆雖然出現了“秀氣”因素,但基本上仍屬大篆美的範圍。這是因為當時哲學以崇實為尚,人以信為本,反映在社會審美意識上,即以敦厚樸素的書法為特點。魏晉時期(從書法角度,應包括東漢晚期)一統天下的儒家思想不再有獨尊的地位,道家思想被時人推崇,人的“個性尊重”得到發展,藝術界出現了戰國時期百家爭鳴後的第二個自由、繁榮的時代。這種溫潤的氣候培育出新的審美思想——魏晉風韻,使小篆或者包括隸書所蘊藏的“秀”的因素,被王羲之——這位魏晉風韻培育出來的風流倜儻的才子,在行楷領域發揚壯大,一反先漢書法的淳樸潮流,建立起流暢妍潤的王體,開一代先河,成為社會審美意識的典範。到唐朝中期,整個社會、政治洋溢著豁達宏大之風,這種風氣要求文學與藝術都有一種渾勁強健的風格與之相適應,故東晉以來那種一味平妥、含蓄、和美的書法不能饜足人心。社會審美以胖為尚、以領兵為職的顏真卿所特有的氣質成為諸因素的集中代表,顏體應時而生,它又一反東晉以來的流妍之美,建立起雍容、寬博、雄強的書法風格,所以啟功先生說“顏體具有盛唐時期的時代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