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八哥的故事(2 / 3)

“多來米”老師的兒子,是筒子樓孩子的首領,仗著他媽媽的餘威,有時還硬擠進門來逗八哥玩。前麵已經提過了,可憐巴巴的黃老師是誰也不敢得罪的,對他自然更要讓步些。於是,這位小將堅持教八哥說一句罵人的話:“他媽的!”而且居然被他教會了。一想到八哥張嘴竟是髒話,子善老師急得差點哭了,幸好,這隻八哥真不虧是隻聰明伶俐的鳥兒,它學是學會了,但並不濫用,隻是在見著這位小將時,才會用他那種惡狠狠的聲調罵出來:“他媽的!”

這或許叫自作自受吧?

有眼力的八哥找到了這個能尊重人,能平等待人,不以勢利眼來度量人的黃老師,是幸福的;而黃老師有了這樣一個不輕視他,不欺侮他,而總是客客氣氣地“你好,你好”的動物朋友,也是相當開心的。即使最沒出息的人,也會在生活裏尋找哪怕是一點點友誼和微末的歡樂,如果連這微弱的希望火光都熄滅了的話,那他活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意義呢?

“你好!你好!”八哥在籠子裏的橫柱上歡快地打招呼。

“你好!你好!”吞吃了一天粉筆灰塵的黃老師,開門進來,也和善地向它問候。

八哥在鳥類中間,比起畫眉、百靈、黃鸝、靛頦、鸚鵡,是個其貌不揚的家夥。憑它那身烏鴉似的寒酸相,在鳥類大家庭裏,肯定和黃老師一樣,不會引人注目。然而它卻比任何鳥兒都聰明,會學人類的語言。隻消瞧它學話時,歪著個頭,瞪著個眼,那專心致誌的樣子,你會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根據外表來判斷一個人的內心,那是不準確的。

有時候我也奇怪。譬如校長經常要召集我們老師湊在一起開會,商討研究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一個學校簡直等於一個小型共和國,問題總是層出不窮的。校長照例在定盤子以後,要征求大家意見,差不多所有老師都問到了,獨有黃老師,從來沒聽校長問過:“子善同誌,你的看法怎樣?”好像他是個沒有看法的角色。其實他教學經驗還是比較豐富的,從杜威、羅素,到馬卡連柯、凱洛夫,他都鑽研過。不過,大家覺得無須聽取他的意見罷了。即或他鼓起勇氣,鬥膽陳詞,還不夠“多來米”老師搶白的呢。那女高音毫不客氣地截住他的話頭:“你知道什麼呀!”因為她是班主任。

因此,他回到自己的屋子裏,能夠對這樣一個朋友,說上兩句話,對方不但認真地聽,而且還有熱烈的反響:“你好!你好!”他那顆受到冷遇和白眼的心,該是感到多麼快慰啊!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刻,聽到筒子樓把頭的屋子(學校應名給了他房子,可小到沒法把家屬接來居住的程度)裏,他和這隻乖巧的八哥在互相對話,就使我想起契訶夫小說裏的那個馬車夫姚納老頭。

他非常喜愛和珍惜這隻自動飛來的八哥,而八哥呢,也一往情深地依戀著這個善良而怯懦的老師。甚至打開籠子門,讓它在屋子裏撲楞一陣翅膀,在這九平方米,也無妨說是一個更大的籠子裏,跳跳蹦蹦以後,還會自己回到籠子裏去,屢試不爽。

然而,一個老師養八哥,就好像將軍跳水兵舞一樣,有點不倫不類。譬如我愛下象棋;“多來米”老師精通並酷愛編織,甚至開會的時候也愛不釋手,不停地打毛線活;有的同事甩撲克一打半夜,都不會有議論。獨有他,每當禮拜天去遛鳥的時候,就準會聽到一些正人君子的撇嘴聲。“多來米”的嗓門最高:“哼,還為人師表呢!”

可他實在摯愛著這隻懂事聽話的鳥兒,每當他聽到那些直接或者間接的非議時,那流露出來的怯生生的眼光,表明這位老師實在太可憐了,似乎在祈求:“讓我保留這一點點快樂吧!我並沒有妨礙你們什麼呀!”他為了這隻八哥,努力巴結和討好大家。那幾年,他義務代課的課時,在全校是最高的。那些打撲克睡昏了頭的,家裏來了客人的,手裏有張電影票的老師,都會找到他:“黃老師,麻煩你——”

照例,子善老師客客氣氣地:“你好,你忙去吧!”

“多來米”老師自然也不後人:“黃老師,這兩天我聲帶有些累了,音樂課——”

“你好好休息著吧!”

“黃老師,你要上街,請到藥房給我買點胖大海。”

“好的,好的。”

一切委屈,一切疲勞,以及個別人對他的屈辱式的怠慢,隻要回到小屋裏,在八哥的歡迎聲中,都埋到了心田深處,不去理會了。即使最卑微的人,也有他痛苦的自尊,可他除了深深地埋藏以外,還有別的辦法麼?

“你好!你好!”八哥用親切的北京話向他叫著。

黃子善老師笑了,然而沒有讓他笑多久,“橫掃一切”的時期來臨了。盡管這個善良的人,既非地富子弟,也無“海外關係”,更沒有參加過“忠義救國軍”,連派出所大門衝哪開都不了然,但大家馬上懷疑他了。經過內查外調,把檔案翻了個底朝天,除了人人有份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抓不住黃老師任何把柄。以“多來米”老師為首的“揪揪揪”戰鬥隊,貼出了一張勒令之類的通告:養鳥種花純屬“四舊”行為,如果不按期“破舊立新”,就對這隻八哥采取“革命行動”!當他在那間鬥室門口,看到這張“勒令”的時候,失神地站在那裏,兩隻手連掏鑰匙開門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