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意思的故事》之二十七
他失悔透了。
他不知該怎樣給她複信,阻止呢,讚成呢,還是不疼不癢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或者發出一些空洞的感歎和廉價的同情?提起筆來,難以在信箋上畫出一個字來。
他沉吟著,思緒飄忽,心馳神往,竟又在腦海裏出現了高原小鎮——洛倉的印象,那頹敗的廟宇,那殘破的屯兵圍子,那古老零落的街道,那熏黑汙穢的門麵。如果說,洛倉還有值得驕傲的,使人振奮的,恐怕就是那永遠的晴天,和絕對清新還沒有被汙染的空氣。他的傷病所以能那樣快地痊愈,也許和這總是萬裏無雲的好天氣有關,當然,還有她,衛生院的小林大夫。
她浮現在他眼前。
泛泛地來形容一位女子,對他來講,並不費難。他是一位散文家,以抒情見長,他的一篇題名《小雨》的短文,選進語文課本,被千百萬初中學生琅琅上口地背誦過的。“小雨》嗎?我記得的,至今我還能背得出那篇課文!”小林大夫背著手,微仰著那秀氣的頭,一句句地回憶著。他很高興,不是高興他的文章覆蓋麵多麼廣闊,而是高興他的文章從這樣一位天生麗質的女性嘴中念出來。她那俊俏的模樣,他可以找到許多詞彙來描繪,獨她那氣質,使他煞費躊躇,好像很難把握。他在想,當然是想入非非了,這裏曾是古西夏王國的屬地,那不易捉摸的至尊至貴的稟賦,或許是王族後裔,血管裏至今還流動著那一份高貴。
小林大夫確是氣質非凡,他是藝術家,他能感覺到。
“中國從來不曾有過真正的貴族,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即使衣冠楚楚地擠入貴族階層,骨子裏,或者說靈魂深處,實際上還是昨天的農民。”
這是他的摯友,一位電影導演的宏論。
因為他求助於這個導演,於是說:“丁路,也許隻有你能把那位小林大夫從洛倉解脫出來!”
“我簡直地不明白,庭萱,我們不是慈善家,我們不可能為遙遠的西部高原地區一個小鎮上的衛生院裏一位據你說是具有明星潛質的小林大夫做什麼!”他一口氣說完,差點噎住了。
“丁路,你該相信我的感覺!”
“可是你別忘了,在中國,我們每個人都隻是棋盤上的一個子,你不可能做你無法企及的事!”
“別拒絕,別一口就說死了!”盧庭萱幾乎央告地說,“下一部片子,你給她試一試鏡頭,導演的天才就是發現明星!”
丁路站住,打量著他:“莫非你在洛倉養傷期間,愛上了這位小林大夫?”
“我發現你在影劇圈子待著,越來越庸俗了!”
“小心夫人敲你腦袋!”
“她感激小林大夫還來不及呢!要不是搶救及時,她現在該成未亡人了!”
他搖頭,當然不信。他說:“我是導演,絕懂什麼叫戲,別瞞我,老兄!”
盧庭萱麵對那張攤開的素白信箋,想:也許丁路這小子的猜疑不無道理,為什麼我特別關心小林大夫呢?如果說是愛的話,恐怕更多的是父親般的關懷。
她將永遠永遠在那小鎮上生活下去,怕是連一個充滿想象力的美好的夢也再做不成……想到這裏,覺得腹部那縫合的創口,隱隱作痛。他明白,這是絕對的精神作用。那手術是她做的,給他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紀念。
洛倉真破,衛生院真髒,然而這位小林大夫,真美。高原離太陽要近些,光特別強,映照得小林大夫的美,令人眩暈。
盧庭萱是隨一個西部地區民俗考察團,去作采風旅行的。他歲數大些,名望也高些,省裏單獨給他配了輛吉普車。誰知在最危險的區段倒平安無事,卻在洛倉打了尖繼續行駛在平坦得像鋪了地毯的草場上翻了車。吉普車四輪朝天,他被壓在車子底下,小腿腓骨折裂。如果前邊那兩輛麵包車早點折回來,大家齊下手,把車子抬起,他的脾髒不至於破裂。等他們意識到後麵的吉普車大概出了什麼故障回過頭來尋找,盧庭萱已經不行了。
丁路勸過:“老老實實在家待著,不要壯士暮年,雄心不已我們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如果我們為國為民著想最明智之舉,就是別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