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文學年齡考(3 / 3)

梁章钜(1775-1849),字閎中,晚年自號退庵,祖籍福建長樂,長於福州。嘉慶壬戌(1802)進士,曆任軍機章京、禮部員外郎,後放外任,長期在外省擔當要職,先後為江蘇按察使、山東按察使、江蘇布政使、護理江蘇巡撫、甘肅布政使,廣西巡撫,兼署兩江總督。他與林則徐,既是同鄉,又是摯友,鴉片戰爭時他任江蘇巡撫,親自帶兵赴上海縣,協同守將陳化成抗敵禦侮。看來,他既是能幹的疆臣大吏,也是忠忱的愛國誌士。

清代正選出身的大員,與那些不學無術的買官捐班濫竽充數者不同,與那些提籠遛鳥的八旗手弟托庇祖蔭者也不同,都有較高的學術素養,較深的文化造詣。文化這東西,學問這東西,那是一點一滴地積累起來,可不是像過去前門八大胡同裏賣給嫖客的金槍不倒,像現在某些幹部公事包裏掖著的偉哥一樣,吞到肚裏,立時三刻,就能起效的。所以,就文人而言,先天不足,後天失調,那他的文學年齡,更是屈指可數了。

道光壬寅年(1842),他因病辭官以後,無論退居家園,還是浪跡天涯,“無日不與鉛槧相親”(卷一《浪跡》),專心從事著述。不像那些無一技之長的官員,致仕以後,百無聊賴,惶惶然不可終日,坐以待斃;也不像那些文學年齡終止的作家和詩人,寫不出來硬寫,和拉不出屎來硬拉一樣的痛苦折磨著。他活得很從容,很寬鬆,不但勤於筆耕,敏於觀察,而且手不釋卷,注疏解證,先後著有《歸田瑣記》,《樞垣紀略》、《浪跡叢談》及其他《文選》、《三國誌》、《論語》旁證等書。

這篇關於老年人的《十反》,收於《浪跡三談》卷三。當係梁章钜晚年之筆。一個文人,到了垂暮之年,不諱言其老,記下了這個老,承認了這個老,也就很值得尊敬的了。

新陳代謝,為萬物生長的自然法則,所以,人生的加減法,文學的興衰電,誰也無法回避,誰也不能例外。老是一種正常現象,一個人,總不老,或者,總不想老,或者,總不承認自己老,或者,總是在那裏裝嫩,裝少壯,裝朝氣蓬勃。殊不知在文學年齡上,早就呈植物人狀態了。如拉架的老黃瓜種,抹上再厚的綠漆,也是無法與頂花帶刺剛從大棚裏摘下的鮮嫩黃瓜相比的。

老,就得承認老,就得服氣老,人們尊敬你的年齡,尊敬你的資曆,尊敬你過去的成就,尊敬你的好脾氣,好性格、好人緣、好風度,不等於尊敬你現在的文學狀態。無論如何,那些過時的,過氣的,倒嗓的、老掉牙的、屬於你那個時代的文學觀念,也許曾經光明過、光亮過,或者光鮮過,甚至光棍過的,但明日黃花的東西,屬於曆史,而不再屬於今天,就沒有必要既折磨自己,更在折磨別人了。

尤其,老年性別扭,演變成老年“性別扭”時,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與美女作家,或雖甚不美,但也聊勝於無的亞美女作家,保持著零距離的接觸,那種掉毛老公雞式的肉麻多情,老實說,這世界上最難看的臉,莫過於那些老先生見到女士時的一對七老八十的眼睛,於晦暗木然中迸出的一股邪光了。

南宋陸放翁,那也曾經是一位不服老、不肯老、更不想老的詩人,他多次在詩中,抒發自己的豪情壯誌。“不是人間偏我老”,“白發未除豪氣在”,“心如老驥常千裏”,“老夫壯氣橫九州”,是位十二萬分地不情願這樣垂垂老焉的強人。據史載,他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高呼三聲“渡河”,為收複國土,為湔雪國恥,為靖康之難,為北伐未成,還是熱血沸騰,還是壯懷激烈的。

然而,生老病死,是一種新陳代謝的必然規律,春夏秋冬,是一種輪替換季的正常次序,而從思想枯竭,文彩褪色,筆下滯澀,情韻呆失,到詩興貧乏,詞章蒼白,靈感梗陰,文理不通,也是任何一位文人,如果不知趣,不識相,最後一定會碰上的尷尬。

陸遊活到八十多歲高齡時,最後也不得不承認這個誰也不能違背的法則,於是寫出下麵這首詩:

鏡裏蕭蕭白發新,默思舊事似前身。

齒殘對客豁可恥,臂弱學書肥失真。

漸覺文辭乖律呂,豈惟議論少精神。

平生師友凋零後,鼻堊揮斤未有人。

——《歎老》

想想我們自己,難道不應該對他的這份睿智,這份明達,這份警醒,這份淡蕩,表示敬意嗎?

也許,真是可以引以為座右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