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那還是很令造反英雄和革命小將們留戀和懷舊的日子。
斯其時也,凡具有嗅覺特異功能,能挖出叛徒工賊特務間諜裏通外國暗藏敵人者,無不立刻官擢三品,馬上黃袍加身。
那時,我適發配在一邊遠省份的工地監督勞動,接受專政。
小單位不足百人,竟也派出十數撥、數十人,到全國各地外調,要用鼻子去嗅出我是敵人的證據。
那時的中國,充滿了革命浪漫主義,希望建一個水晶般純淨的革命天堂,據說在這個天堂裏,沒有一個是有汙點的人,都像剛從澡塘子裏,又搓背,又擦澡出來,渾身幹淨得不亞幹剛褪了毛的光豬一樣。我從一位派到北京、上海去查我的民工那裏聽到(因為外調必須黨員,而派出的人數很多,正式職工中的黨員,不敷差遣,隻好起用民工中的黨員),偷著跟我說,光為我所花掉的外調差旅費,所用掉的人民幣,足夠買幾頭牛。
他說他一生中最值得回憶的、最開眼的,莫過於一是在北京下小館,飯桌上擺著的油炸辣椒末,竟是可以隨便舀來吃的,二是看到我的檔案,足有三公斤重,裏麵什麼都有,竟也是什麼破東西部可以隨便往裏裝的。這位民工最不願意清隊很快結束,老是把鼻子伸得很長,比匹諾曹長得多的多,東聞聞,西嗅嗅,希望查到什麼線索,好再派他出去外調。
因此,我常詰疑時下流行的懷舊情結,無悔青春,神往十年“黃金”歲月的那些人,是不是也存有想白吃那油炸辣椒麵的嫌疑?
當時,小將們和造反派,清隊清紅了眼,好一個查字了得。不是這一半人在調查另一半人,就是另一半人在調查這一半人。與我同關一牛棚的走資派,跟我哀歎,完了完了,整個中國,基本上洪洞縣裏無好人了。所以,像我這樣明碼標價的右派分子,更是要祖宗三代,五服之內,徹底翻箱倒櫃,來個底朝上了。假如誰有興趣,統計一下當年我國這方麵的開支,各省市縣,各機構單位,各廠礦街道,統統加在一起,也怕是天文數字了。若留下這筆錢來造三峽大壩,也不至於如今這般拮據,若用來給孩子們辦學校,今天也不會有希望工程這一說。
那位民工老鄉,雖恨不能用鼻子挖地三尺,希望有所發現,但他並無惡意,隻是想再獲機會免費舀油潑辣子。有些鼻子,就很不地道,這一點,連德國警犬,英國牧羊犬,西藏獒犬、阿拉伯馴犬,都甘拜下風。狗鼻子雖然靈敏,但是不會存害人之心,懷噬人之意。有一天,忽然從牛棚裏押我出去批鬥,冠我以反對“中央文革”領導的滔天罪行,當時,我魂都嚇掉了。即使我吃了豹子膽,忽律從心,有上粱山之誌,敢萌落草之念,也不會拿雞蛋往石頭上碰。終於,我漸漸聽明白了,真是教我欲哭無淚。當年,也就是1957年,我的第一篇“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小說《改選》發表後,時在上海盧灣區團委工作的姚文元,曾經在《中國青年報》上批判過我,這就成了我反對“中央文革”的罪該萬死的公訴狀。
其實那時,此公尚不成氣候,有嗅覺,未通天,離發達還遠,何況是他拿棍子敲我,我如何反對得他起來。但“文革”十年,是一個不由分說,批鬥了再說的時代,無論如何,他現在是中央首長。中央首長十幾年前就點名批判,說明你是老反動派。打倒老反動派,何其理直氣壯,何其大義凜然?台下口號聲聲,台上實行專政,按最高指示,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必是反革命分子痛苦之時,將我噴氣式地架起,俯首撅腚,屁眼朝天,縱使你渾身長嘴,也是講不清的。很明顯,不知是哪隻鼻子,從我那三公斤的檔案中嗅出來的。
我才不信已經日理萬機的姚文元,會對一個已成死狗的早年批判對象感興趣。所以說,閻王好見,小鬼難搪,進了惡狗村,嗚呼哀哉,你隻有不死也脫層皮的結局。
那一程子,全中國的鼻子們可來了精神,跟蹤盯梢,望風捕影,明查暗訪,察言觀色,字裏行間,蛛絲馬跡;逐一過篩,人人過關。普天之下,無不疑神見鬼,而人皆為敵;
率土之濱,悉皆懷疑一切,而打倒一切。鼻子的功能,有史以來,也不曾這樣輝煌燦爛過。
而那些不幸被鼻子嗅過的,上至黨國元老,下至草芥之民,所謂的“階級敵人”,事後查明,無一不是冤假錯案。結果,無數的血淚,倒成就了一個死亡的詞語,重新煥發青春。
我未考證過,“平反”一語,是不是延安整風時期創造出來的?但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是漢語言中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彙。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的嗅覺功能,特別在歪門邪道方麵,謝天謝地,最好退化。但願,若幹年後,除了供非洲某些部落的婦女和美國黑人搖滾歌手,在鼻隔上套環以裝飾外,真希望鼻子是一具沒有多大用處的器官,那樣,天下會太平許多。
因此,鼻子的不重要性、無所謂性,和他在麵部所占的重要而突出的位置,兩者之間的反差、矛盾、不協調,是他成為嘲笑對象的基本原因,也是作家用以作為荒誕題材的背景。它既缺乏眼睛能夠流露出來的萬種風情,也沒有嘴巴能把死人說活的本領,更不具有嘴唇所表現出來的一份令人饞涎欲滴的鮮豔。鼻子還有什麼用場呢?除了擤鼻涕的排泄作用,打呼嚕的共鳴作用,偶爾表示驚奇的噤噤鼻子的表情作用外,鼻子在五官中是最清閑的。
尤其,當一位麵如滿月的小姐,將那O形的嘴唇湊上來,如毆·亨利所說,“誰沒有在真摯地嘟起來接吻的嘴巴上看到自然界最動人的抒情詩呢?”你猜,這其間是誰在扮演最礙事、最煩人的角色?就是鼻子大人。雙方將臉貼得愈緊,就愈覺得這物件的多餘,恨不能將這討厭的電燈泡、夾餡餅幹,讓那位理發師伊凡·雅柯夫列維奇幹掉才好。但是,如果真的把這玩藝弄掉的話,那也會惶惶然不可終日的。請看戈果裏的小說,那八品文官柯瓦遼夫,一覺醒來,在鏡子裏發現臉部缺了一件司空見慣的家夥,不也如喪考妣似的痛不欲生嗎!
生活中經常會發生類似的狀況,有它,無多,沒它,雖不少,總感到有點欠缺。就以文學的造勢為例,若是突然有一天,文壇上沒有人起哄架秧子,沒有人抬轎吹喇叭,沒有人搞排行榜遊戲,沒有人嗜痂之癖地專捧女作家的金蓮,沒有人算命打卦誰傳世、誰不朽、誰大師、誰小卒、誰完蛋、誰永恒,足那麼一折騰,恐怕這一畝三分地裏,也會冷清得讓有些人五計六受而不安生。現在,“應該有鼻子的部位,變成完全平塌的一塊”,這實在教柯瓦遼夫先生痛苦得要命,總不能沒有鼻子在涅瓦大街上閑逛吧?話說回來,果戈裏固然需要別林斯基,不過,沒有別林斯基或者別林斯基忙於吃女作家的豆腐,果戈裏也不至於上吊。而柯瓦遼夫,若是沒有這個鼻子,卻是連自殺之心都有的。
他決定去找警察總監報案,可怎麼出得去門,這使他犯難,人,隻有在這兩種情況下才會沒鼻子,一是害了楊梅大瘡,一是受了中國古代才有的劓刑,無論何者,都是不太名譽的事情。忽然,八等文官計上心來,用一塊絲巾,裝作出鼻衄出血的樣子,捂住這塊難以見人的地方,在彼得堡的大街上行走。沒料到,一件難以理解的怪事,在他眼前發生了,他在馬路上看到了他丟失的鼻子。也許自己的鼻子,與自己養的寵物小狗小貓一樣,有一種歸屬感,他一下子就認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