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魏瑪的爵爺歌德(3 / 3)

1930年,八十一歲的歌德,愛克曼結識他的第八年,他索性毫無顧忌地說出來他的憎恨:“我知道得很清楚,我是許多人的眼中釘,他們很想把我拔掉,他們無法剝奪我的才能,於是就想把我的人格抹黑,時而說我驕傲,時而說我自私,時而說我妒忌有才能的青年作家……”

這位老人沒完沒丁的埋怨,一直持續到1832年的3月22日逝世。

死前不久,他對愛克曼還爆發了一次:“你知道我從來不大關心旁人寫了什麼關於我的話,不過有些話畢竟傳到我耳裏來,使我清楚地認識到,盡管我辛辛苦苦工作7一生,某些人還是把我的全部勞動成果看得一文不值,就因為我不屑和政黨糾纏在一起。如果我要討好這批人,我就得參加一個雅各賓俱樂部,宣傳屠殺和流血。且不談這個討厭的題目吧,免得在對無理性的東西作鬥爭中我自己也變成無理性的。”

這部書的中文譯者朱光潛先屯,對歌德的這段夫子自道加以注釋:“歌德因政治上的保守而為當時進步人士冷落甚至抨擊,他到臨死前還耿耿於懷,這也體現了偉大詩人和德國庸俗市民這兩重性格的矛盾。”

這還不僅儀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了,而是人老了以後,老一旦成為精神上的負擔,比純生理的老,更麻煩。

無論對別人,還是對自己,弄小好,都會成為災難。所以,人之老,不如樹之老,樹雖老,可貴在不失態,不糊塗,幣張狂,更不老而作孽。文人之老,作家之老,好像又不如一般人之老。而文學大師之老,包括真正的大師和不那麼夠格的自以為的大師,因為像蝸牛背負丁太重的包袱,老起來以後,更令人為他捏把汗。

於是,我想起前不久,在《文藝報》上發表出來,一位寫曆史小說的老作家生前對人口授的,但卻要求在他逝世後才能公開發表的一段遺言,倒是發生在我們這塊文學土地上,那種拘謹慣了的樹,生前不敢大放肆,死後倒敢大發作的一件趣聞。

如果說,法國作家羅曼·羅蘭的《莫斯科印象》那部在上世紀三十年代記錄他訪蘇的真實日記,封存起來,要求留待半個世紀以後才公諸於世,表示出這位大智慧音的遠見。

那麼,我們中國這位自以為是的老作家,其實不過是宣泄他未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所積蓄已久的那種牢騷、不滿、憤懣、失落罷了。其實,他罵東罵西,批這批那,即使生前,直言無諱地用大喇叭喊將出來,又其奈他何?充其量無非是目空一切的自負、自大、自戀罷了,和目中無人的過於良好的自我感覺罷了,用得著學羅曼羅蘭的辦法,要通過時間的驗證,說明自己的正確嗎?

而且,規定的期限如此短促,眼睛一閉,即可公布,又何必多此一舉?除了說不好的什麼心理上的怯懦,想不出理由要留下這盤死後才供發表的錄音帶。

歌德與這位中國曆史小說家的不同之處,雖然同屬夫子自道,憤憤然的理由也許不同,但憤憤然的感情是差不多的,但從愛克曼記錄下歌德的談話裏,他對於前輩,同輩和後輩的肯定,不像我們這裏的那位老作家,在遺言裏把上下古今的同行,都掃入垃圾堆。也許正是這種對別人成就的坦然和對他人充滿妒忌的不同胸懷,可以分辨出誰是真正的大師,誰是自以為是的“大師”。

歌德說過:

“每個重要的有才能的劇作家都不能不注意莎士比亞,都不能不研究他。一研究他,就會認識到莎士比亞已把全部人性的各種傾向,無論在高度上還是在深度上,都描寫得竭盡無餘了,後來的人就無事可做了。”

“莫裏哀是很偉大的,我們每次重溫他的作品,每次都重新感到驚訝。”

“萊辛之所以偉大,奎憑他的人格和堅定性,那樣聰明博學的人到處都是,但是哪裏找得出那樣的人格呢!”

“雨果確實有才能。”

“弗勒明是一個頗有優秀才能的人。”

“席勒特有的創作才能方麵,可以說,在德國或外國文學界很少有人能比得上他。”

“曼佐尼什麼都不差,差的是他不知道自己是個很優秀的詩人。”

“我對拜倫的作品讀得愈多,也就愈驚讚他的偉大才能。除掉拜倫以外,我不知道任何其他人可以代表現代詩。”

“梅裏美確實是個人物。”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當然還可舉出很多,就從略了。

歌德,這位文學巨人,既不自我封王,也不糞土同行,盡管有時也偶爾開開玩笑:“聽眾對於席勒和我誰最偉大這個問題,爭論了二十年。其實有這麼兩個家夥讓他們爭論,他們倒應該感到慶幸。”但就衝這一句話,可以看到歌德從未認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橫空出世的惟一,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惟一,是文學史上就他絕戶老哥獨自的惟一。

凡大師(真的,而不是假的),應該像太廟裏那些古老的樹,在屬於自己的方圓世界裏,巍然挺立,不倚不傍,但並不反對別人的存在,也不在意別人活得比自己更好。天地如此之大,陽光如此之足,空氣如此之新,水分如此之多,讓每個人擁有他自己成長發展的份額,豈不“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相得益彰?若是能夠共襄盛舉,樂助其成,相互聯結成一片綠陰,豈不“環球同此涼熱”進入更美妙的文學世界?

人之老,若能如樹之老那樣,共沐陽光,同受雨露,那該是多平和,多自如,多愜意,多自在的晚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