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像越過越不新鮮了。她聽到鬧鍾之後懶洋洋地起來,然後他折騰了一會兒也跟著起來。吃飯,上班,送小孩。照這麼下去,等到她半老徐娘的時候,總會大發牢騷,然後跟他鬧翻的。今天似乎是故意想鬧出一點新鮮感來,他還想躺在床上不起來了。
“幫我到醫院請個假,說我失蹤了。”他側身弓著身子躺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自言自語,那條毛巾披在他身上都纏好幾個圈了。沒有反應,他也不管什麼情況了,決定就這麼睡下去。
“啪”的一聲讓他的心噔了一下,然後才感覺到自己的大腿開始麻了。“誰幫你請假呢,起床起床,廢話少說,吃完了送孩子。”妻子已經全副武裝,就等他吃早飯了。
他還是癱在床上,眼睛沒睜開:“你打疼我了。”
“哎喲,是嗎?”她坐下摸了摸他的大腿,然後朝他的臉使勁拍了拍,“起來!起來!起來!再不起來你就一直睡吧,我也不管你了,早餐我讓兒子全吃了。”
他掙紮著,最終還是沒鬥過她。懶洋洋地穿好衣服,見她和兒子已經都快吃完了。
“爸爸大懶蟲!”她教兒子說。
“爸爸大懶蟲!”兒子張著一嘴巴說。
“哈哈,筱小這麼壞啊。”他去刷牙,刷完牙的時候他突然衝他妻子叫道,“完了,完了,遲到了。你送筱小吧。”
“還用你說呀,”她朝他肚子拍了一下,拉著筱小的手說,“我們走啦,不理你了。”
“哎——”他又著急地叫住她,“我現在也要走,來不及吃早飯啦!”
“真煩,”她忙拉開筱小藍色小書包裏的拉鏈,“筱小,這麵包給爸爸啊,在路上我再給你買。”
說完他們噔噔噔地走了。跟往常一樣,三個人還好都沒遲到,隻是他顯得比平日狼狽,一邊啃著麵包一邊小跑,到了之後坐下一看,嘴上還沾著些麵包屑。他輕輕地喘著氣,這以後可不敢躺在床上玩什麼新意了。而現在要做的,就是等著下午妻子做的那頓晚飯了。在這個時候,夫妻兩人總是不約而同地在想晚飯,她想怎麼做,他想怎麼吃。她的慣例是,一到辦公室簽下她蕭唯的大名,就問旁邊的小語:
“想好今天晚上吃什麼沒有啊?”
她一工作總是神遊萬裏,幾個小時下來,她要不是跟小語聊得稀裏嘩啦,要不就是自己在偷偷地小憩了。她已經開始喜歡上這種好日子,偏偏這天經理又把她叫去。那時她正準備偷著睡。看見經理,她把心一沉,給小語使了個眼色,不太情願地去了。她跟著經理走過了長長的走廊,也沒跟她說什麼,她偷偷地在心裏詛咒了一番。“蕭唯,來這兒。”經理卻是挺和藹的。跟著他到了公司門口,經理指了指一個衣冠並不整潔的人。蕭唯本來肚子裏的氣就不少,看到這樣的人更是心煩意亂,她還想著回去跟小語說好星期六去逛街的事情呢。她抱著很大的希望是他們弄錯了,她壓根就不認識,也不想認識眼前這麼一個中年女人。
“你是蕭唯小姐嗎?”
她很不耐煩地點了點頭。
“噢,”那女的甚至顯得有些軟弱,“我想來告訴你,你的家人出了點事。”
“出了點事?”她的第一反應是坑蒙拐騙,什麼說你家人出了點事就給哪寄錢什麼的,她問,“什麼事啊?”
“現在還不太確切。”
她感覺經理在她身上輕輕拍了拍,撫摸著她的頭。
一陣涼意遍布了她的全身,她的心跳突然不住地快了起來。“什麼事?”她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打顫,“什麼事啊?哪個家人?”
那個女的也渾身緊張起來,拉著她說:“在醫院……”
“什麼?”她全身像被雷擊了似的,她大聲追問著,“你說,在哪?”她發現那個女的居然看都沒看她一眼,隻是滿臉不知所措地拉著她走。蕭唯真想大罵她一通,她對那個女的嗬斥了起來:“你什麼意思啊?我說你有病嗎,你說話呀!”
她全然不覺她到了車上,隻是一個勁地大聲喊道:“叫什麼名字?現在在哪?”
“在醫院,在搶救。”她聽見司機沉沉地說。
她盯著司機一會兒,突然捂著臉哭得抽搐了起來,她的頭頂著前座,埋得很低。她的哭聲撕扯著車裏的死寂。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他們看見她的臉已經被淚水肆意踐踏。“許裏!”她嘟噥著他的名字,她想一定是這樣的,他匆匆忙忙地去上班,然後闖了紅燈……
到醫院的時候,她簡直是撞開車門的,瘋子般地跑了進去,那個女的隻好奮力追著。“二樓,二樓!”她在後麵對她喊。她跑上了二樓,她根本沒分辨是在哪,看見能走的地方就往哪跑。整層樓都不見什麼人,隻有些護士在來回走著。那女的追上來。“蕭唯小姐。”她示意叫蕭唯在大廳等等。她無力地蹲在了地上。
“我們非常地對不起你……”那女的聲音有些打顫。
蕭唯怔怔地望著那個女的。她暫時無力去計較什麼。人都已經這樣了。
在拐角的地方,她看見了許裏。隻是她感覺到他的一絲不安。他向她走過來。她頓時一陣怒火上來:“你瘋啦!你是不是瘋了?”她快步走向丈夫,真想給他一嘴巴。她用盡全力猛推了他一下,他一個趔趄倒退了好幾步。“你用這種方法騙我來這?你簡直瘋啦!”
一陣傷感掠過許裏的心頭,他僅僅是搖了搖頭,慌忙拉住正要往回走的她。“別,別,”他有點不能自已,“是筱小,是筱小……”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他扶著她,感覺她已經癱軟了。
他右手撫摸著她,扶她到一旁坐下。
她努力克製自己,靠在丈夫肩膀上,屏住呼吸等著。
筱小的死訊傳來的時候,他撇過頭去,忍著淚水,不住地吻著她的手。
當天晚上,蕭唯沒有做她早已在腦子裏構思好的那頓晚飯,也沒說一句話,沒看許裏一眼。
兩年過來了,還是這樣。許裏再也沒有晚起,妻子拍拍他的胸脯,他也就睜開眼睛了。有一次妻子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反應,妻子就狠狠地叫:“許裏!”他嚇得趕緊爬了起來忙道歉。他看見妻子背過身去,他將她轉過來,看見妻子一臉驚慌。睡懶覺的習慣對他來說肯定是改變不了的,隻是會變得對聲響敏感,而且這種敏感還有周期的,一到星期六,即便聽見杯子摔碎的聲音,他也不起來了。周六周日就是這麼過的,妻子在外麵,他在床上,呆呆地待一整天。
上班的時候他朝她笑笑,她微微地翹翹嘴角,於是各自上班。下班的時候蕭唯跟小語一起走,每天要走過的是上次經理領著她走的一模一樣的路線,有時候她會害怕地發怵,隻不過嘴裏還是在和小語談著哪天上街買衣服。
今天許裏開車去接蕭唯了。小語看見許裏就對蕭唯說:“嗬,那我今天晚上可就一個人逛街去了喲。”蕭唯做了一個要捉住小語的動作,就分別了。她坐到車裏,許裏旁邊,輕輕地歎了口氣。“開車啊。”她對他皺皺眉。
他笑笑,親了她一口。兩年來這個動作都讓她無動於衷。“我當上主任啦。”他說。
她看看他,笑著說:“是嗎?”
“今天開心一點吧。我帶你到一個好地方吃飯。”
“嗯,我可沒意見。”
他看見她偷偷地笑了。他開著音樂,一路輕盈地向酒店奔去。路上,她開始跟他說起了最近公司裏一些好笑的事情,把他們倆都逗得咯咯笑了起來。路上蕭唯想起要買什麼,許裏就停車,陪她一起去買。蕭唯最反對的就是讓許裏一個人坐在車裏,自己去買。哪怕是買張報紙那麼一會兒工夫,她一定要他下車。許裏說你傻呀,一個人不會去,非要我陪。她會突然變了臉,賭氣什麼話也不說了。他也理解,時時言聽計從。因為筱小就是這麼死的。
許筱小死的那天,幼兒園開車到附近的小公園玩,所有的小朋友都特別高興。許筱小尤其活潑,許筱小是一個並不用別人操心的孩子。準確地說,許筱小是一歲零十個月,兩個月後就是他的生日,他記得媽媽要送他一個很好玩的東西,他充滿期待。許筱小按時到了學校,阿姨們都誇了他,有禮貌,早起早到。他特別喜歡柳阿姨,長得竟有些像自己的媽媽。上車的時候,許筱小喜歡坐最後一個位置,因為柳阿姨總坐最後一個位子,柳阿姨在後麵不時對前麵說:“小某,怎麼不聽話呀。”小某們就說:“老師,他打我!”“是你先打的人吧。”“不是不是,他先打我!”
筱小咯咯地在後麵笑,他沒有打架的潛質,連吵架也不會,就喜歡在後麵,一個人偷笑。可這天柳阿姨沒坐到後麵去,她跟司機聊去了。跟司機聊得特別投入,筱小也聽不見他們說的什麼,就睡了。這孩子遺傳了他爸爸的特點,貪睡,長大後也是個懶蟲。筱小特別能睡,醒來的時候,他發現人全沒了,筱小偷偷地笑了一下,噢,一定是柳阿姨忘了還有個人呢。筱小想走出來看看外麵什麼樣,但在車上筱小睡得那麼香,都不想動了。筱小發現自己的身子發燙,39度的一天,他睡在一輛封閉的小車裏。筱小感覺暈暈的,想換個姿勢睡都沒什麼力氣了,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繼續睡覺啦,他們回來的時候一定會吃驚的。筱小閉著眼睛,腦子裏亂亂的,身子在下沉,筱小突然特別想爸爸媽媽,特別想自己兩個月後的生日,筱小感覺自己的身子在打轉轉,身子不住地往下掉往下掉,筱小想不到東西了,主要是胸口不好受了,有點像爸爸老跟他玩的捏著鼻子閉著嘴巴看誰時間長的遊戲一樣,筱小就這麼夢啊夢啊,轉啊轉,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