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在“動筆”之前
杜鵬程是廣大讀者喜愛的著名作家之一,至今筆耕不止。
早在解放戰爭時期,他作為火線記者向彭總反映的前線見聞《壺梯山我軍英勇殺敵》一文,曾經傳遍了西北戰場,給幹部戰士以鼓舞和力量。新中國成立以後,他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發表了史詩般的長篇小說《保衛延安》,第一次塑造了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彭德懷將軍的光輝形象,被翻譯成多種文字流傳國內外。20世紀60年代前期,先後出版了反映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短篇小說集《年青的朋友》、中篇小說《在和平的日子裏》和散文《速寫集》等等,這些作品具有社會主義時代特征和鮮明的時代精神,形成了他的“熾熱的詩情與精辟的哲理性的有機結合”的藝術特色。粉碎“四人幫”以後,他的筆鋒不減當年,發表了耐人尋味的中篇小說《曆史的腳步聲》,整理出版了小說集《光輝的裏程》、散文集《杜鵬程散文特寫選》和《我與文學》等,他以自己卓越的成就,為祖國的文學事業特別是軍事文學事業作出貢獻。他曾先後到蘇聯、東歐各國和日本訪問,受到朋友們的歡迎。他的傳記被收入《中國大百科全書》、美國劍橋國際傳記中心1987年出版的《遠東及澳洲名人傳》和“全美傳記學會”出版的《世界名人錄》中。
蘭州軍區政治部《育才報》編輯部希望通過杜鵬程同誌的成長過程催促年輕的一代,特別是推進部隊兩用人才教育運動的開展。於是,便把尋覓杜鵬程寫作生涯的足跡,挖掘作家奮進不息的力量源泉的任務交給了我們。
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我們欣然接受。在古城西安,我們多次找杜鵬程家訪。他目前是全國文聯委員、中國作家協會理事,還擔任中國作家協會陝西分會和陝西省文聯的副主席職務,社會活動頻繁,而身體又被“四人幫”摧殘得渾身是病,但仍然堅持寫作。在陝西,我們還找到他在戰爭年代的戰友調查采訪;找到專題研究杜鵬程的學者、教授相互探討;翻閱了被訪者提供的大量材料……這時,隻有到這時,我們才感覺到這個題目的分量。
作家的生平如此艱辛,創作的道路坎坷又曲折,而作家的毅力和意誌又那麼堅強,如何才能夠較準確地表現出作家的寫作生涯呢?我們深感力不從心。好在老杜當時說過:“基本上是兩條,一條是生活,一條是寫作。”於是,我們便沿著這兩條線索,重讀作家曆年發表的文章和談話,琢磨專家學者們的評論和見解,以記事為主,整理成下麵的文字,期望得到作家本人和廣大讀者的指正。
老杜的那支筆來曆非凡
1947年夏初的一天,西北野戰軍在隴東高原作戰,王震將軍領導的二縱隊獨四旅打開了隴東的一座縣城。
杜鵬程帶著滿身的塵土和硝煙,趕上了這支部隊。從此,他的曆史揭開了新的一頁。三月份胡宗南大舉進犯延安的時候,他才從延安的一個工廠裏調到邊區群眾報社的。不用說,他是廠裏的寫作積極分子,喜愛寫個通訊報道,編個文娛節目,而且已小有名氣了。青化砭、羊馬河、蟠龍鎮的三戰三捷以後,敵我態勢發生了明顯的變化。為了擴大西北野戰軍的新聞力量,上級決定抽調一些同誌上前線當隨軍記者,杜鵬程便是其中的一員。
他們這一行人從陝北出發,趕著一頭毛驢,馱著簡單的行李,步行了十多天,終於趕上在戰鬥中前進的二縱隊。杜鵬程到縱隊司令部沒有住,徑直來到獨四旅旅部。
旅長頓星雲見到他很高興。開門見山地說:
“今天打得夠熱鬧囉!要好好寫一寫。不過,要寫出有用的東西,站在指揮所觀戰是不行的,必須長期和戰士們一塊兒滾。有這個膽量和決心嗎?”
旅政委楊秀山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那敏銳而深沉的眼光,直射這位年輕記者的心底。
驟然間,杜鵬程記起了在延安學習毛主席關於文藝問題的講話;記起了1942年延安整風運動;還記起了1938年他剛參加革命時的情景……
初到延安,杜鵬程分配到“抗大”分校——八路軍隨營學校念書。不久,又被選派到魯迅師範學校學習,年底結業後,被分配到黃河邊的延川縣農村參加實際工作。在陝北農村,他每天給農民宣傳抗日,教娃娃們識字,幫鄉親們寫信、算賬;協助鄉政府擴兵、征糧、開路條、收軍鞋……這段平凡的生活對作家的成長究竟起到了什麼作用呢?幾十年後,杜鵬程在回憶這段經曆時說:“沒有這幾年陝北農村生活,《保衛延安》中有關陝甘寧邊區群眾生活和鬥爭的篇章就根本寫不出來。”可在當時,青年們都向往到前方去打仗,並不理解後方農村工作的意義,杜鵬程的思想也有過波動。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代,他發奮學習,用各種知識充實自己,同時參加延安整風運動,使他有機會把自己的思想作了認真的清理,思想水平得到了提高。因此,延大學習結束後,他主動熱情地到了軍工廠工作。他積極地同工人們接近,不斷擴展自己的生活知識。現在,他又來到了千裏征戰的部隊,這是他向往已久的。杜鵬程決心珍惜部隊生活的分分秒秒,在人民軍隊這座大熔爐裏百煉成鋼。
他毅然背起背包,一直下到這個旅的十團二營六連。他知道,當時西北戰場上著名的戰鬥英雄王老虎,就是這個連的戰士。到連隊,他和戰士們過著一樣的生活,行軍打仗從不特殊,戰士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看樣子,像個團政治處或旅政治部的幹部,所以就叫他“杜幹事”。直到現在,有些老戰友見了他還叫他“杜幹事”。他完全變成了普通一兵,連裏要他給部隊油印小報寫稿他就寫,要他給大家上課他就講,隻是戰士們衝鋒時,連長怕他沒有經驗亂跑出危險,讓他留下看守戰士們的背包。對此,他沒少提意見……後來,在解放蘭州前夕,王震司令員交給他一個任務,帶領幾個同誌,到紅軍長征時路過的草地,去收編一股潰逃的敵人。他們在藏族部落裏工作了一個多月,配合兄弟部隊,英勇而機智地完成了任務。
他是戰鬥部隊的一員,但並沒有忘記自己是隨軍記者的職責。部隊行軍時,他便把寫得密密麻麻的好多日記本用包袱包起來,往腰裏一纏。有時間,就放在膝蓋上寫;宿營以後趴在老鄉的鍋台上寫;在煙霧彌漫子彈橫飛的陣地上寫。除了寫報道,舉凡人物、生活印象、心得體會、生活感受、觀察所得,以及各地的曆史特點、地形外貌、人情民俗,甚至動人的語言等等,統統認真地記錄下來。這樣做,對理解生活,對從事創作,都有說不盡的好處。既積累了素材,又練了筆。從1947年到1951年,從陝北延河畔到新疆帕米爾,他跟隨部隊打到哪裏,就寫到哪裏。到山西,就給《群眾抗日報》寄文章;先後發表的通訊報道、報告文學、劇本節目等60多萬字。其中,反映壺梯山戰鬥的文章,被彭老總批發全軍,從此,新華社記者杜鵬程便遐邇聞名。
誰能相信,這時的杜鵬程竟然還沒有一支鋼筆?他的許多文章和筆記,都是用一根二寸長的化學鉛筆寫的,就這還是從延安撤退時帶的。此外,便是一個用樹枝削成的筆杆,一個空墨水瓶和一小包紫色顏料加一點水,把鋼筆尖捆在筆杆上,蘸上紫色水記筆記、寫稿子。
有一次,旅政治委員楊秀山看著他這樣寫文章確實困難,便對他說:“筆對你來說,和槍杆一樣重要。”於是,他給旅供給部批了一個條子:“務必給老杜發一支好筆。”
旅供給部的同誌神通廣大,在那樣困苦的戰爭環境下,果真給老杜搞來一支嶄新的“金星”牌鋼筆,團政治委員看見這支筆,很高興,他把筆記本拿過來,大筆一揮,給杜鵬程寫下這樣一句話:
“一支筆應當抵得上一支勁旅。”
從此,這支凝聚著廣大指戰員深厚情誼和殷切希望的鋼筆,便和他這個隨軍記者結下了不解之緣。杜鵬程視筆為友,愛筆如命。這支來曆非凡的筆,鼓舞著他不停地寫,勤奮地寫……
“積壓在心底的東西多了,便會來創作衝動!”
杜鵬程珍愛手中的筆,更酷愛與自己朝夕相處的連隊戰士。他把獨四旅十團當成創作的根據地,長期住在這個團的六連。外出到野戰軍司令部或縱隊政治部去開會、學習或者去其他部隊采訪,任務完成後仍然自覺地回到這個部隊。這個團部,特別是團政治處的每一個人,是他的戰友,也是他的兄弟,關係至為親切,感情十分深厚。
在六連,他對戰士熟悉的程度達到隻要聽見腳步聲,便可直呼其名。對戰鬥英雄王老虎的事跡更是了如指掌,不僅對王老虎在部隊的表現知道得清清楚楚,對他當民兵時候的事也明明白白。
為了琢磨透這個英雄人物,在行軍途中,老杜常走在王老虎身邊注意觀察。有多少次,他同王老虎睡在一個炕頭上,無話不談。他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王老虎常叫老杜替他寫家信。可是,一詢問到為什麼作戰那麼勇敢時,王老虎總是說:“你要我說什麼呢?革命軍人英勇作戰,是他為老百姓應盡的本分嘛!”
是呀!這麼一說,他對王老虎這個革命戰士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後來,在長篇小說中便使老杜有條件比較成功地塑造出這位英雄的崇高形象。
十團一營的營長蓋培樞。人們忘不了他的名字,也忘不了那一身整潔的舊灰軍裝和一條毛巾的故事……
蓋營長身材不高而單薄,消瘦的麵孔顯得溫柔、羞怯。他不愛說話,可是卻像兄長似的專注而細心地傾聽別人的心事。杜鵬程和他交談不到半小時,就深切地喜愛他,尊敬他,而且願意把心交給他。當時,蓋營長打開包袱,拿出兩條嶄新的毛巾說:“你一條,我一條!”在那艱苦的日子裏,一條普通的新毛巾,簡直太難得了。他把毛巾疊起來,寶貝似的裝在衣兜裏。
一天早晨,部隊向榆林進發,剛剛翻過了一座大山,進入沙漠地帶,突然,三架敵機盤旋在頭頂,淒厲的防空號音,使人渾身緊張。和老杜一同行進的蓋營長,左手握著駁殼槍,右手揮舞著,指揮戰士:“散開!”老杜望著天空,隻見三架敵機繞了一個圈子,徑直俯衝下來,“嘎嘎嘎”的一梭子彈,穿進周圍的沙土中。一個戰士的腿被打斷了,一匹戰馬中彈了,腸肚流出來!老杜實戰經驗少,心中充滿恐懼。這時,蓋營長臥倒在老杜身邊,一隻臂護住他的腰,平時那溫和文靜的麵孔,變得格外沉著冷靜,絲毫不見慌亂。兩相對照,杜鵬程找到了自身的差距,深感慚愧。
突然,通信員在背後喊道:“杜幹事身上起火了!”
杜鵬程一看,左衣襟的確在冒煙。糟了!衣服燒壞了是小事,沒有衣服光著膀子也能過幾天。可是,衣兜裏有日記本,有一支和生命同樣寶貴的新鋼筆,還有那條舍不得使用的新毛巾。他想在地上滾幾滾,熄滅身上的火。可是,敵機正在瘋狂地掃射,稠密的子彈在他們周圍飛濺著。
蓋營長壓住他的背,鎮定地說:“不能滾,一滾,扇起風,身上的火會更大的!”說著,他把正在燃燒著的衣襟“哧”的一聲撕下來,塞進沙堆裏。
敵機飛過以後,等老杜把那半片衣襟從沙土裏拉出來時,已經燒得稀爛了。口袋裏的毛巾也早被子彈打得遍是洞痕。老杜為之惋惜,蓋營長說:“毛巾打爛了有什麼關係,險些把你打掉哩!”
“你也差點被打掉!”
“我嘛,沒關係。你不是說,革命勝利後我可以去當教員嗎!”蓋營長一麵笑著,一麵指揮部隊繼續前進。
一個小時以後,榆林外圍的三岔灣戰鬥開始了。平漠漠的沙灘上布滿敵人的碉堡。蓋營長率領戰士們向敵人發起攻擊。沙土飛揚,煙霧升騰,人影閃動。杜鵬程清楚地看到,王老虎果然是一隻猛虎,衝在全連最前頭。隻見他接二連三地向敵人工事裏投出手榴彈,隨著彈片呼嘯,一個個戰士衝向敵人碉堡群。他們一陣工夫就摧毀了四五個敵人碉堡,頑敵在潰退,王老虎卻倒下了!
目睹這場激烈的生死拚搏,杜鵬程再也按捺不住,他踏著王老虎的足跡,勇敢地衝了上去。狂風卷著黃沙在戰場旋轉,槍炮聲震耳欲聾,他跳進沙漠上彎彎曲曲的戰壕。隻見蓋營長也跳進左邊的戰壕,彎下腰,抓起電話機和突擊連講話。過了一會兒,蓋營長直起腰,擦了擦頭上的汗,又用望遠鏡望著衝鋒的戰士們,興奮地稱讚著:“看,我們的戰士個個都是好樣的!戰鬥馬上就要結束,我要為他們慶功……”話還沒有落地,蓋營長突然躺下來了。有的人以為他昏倒了,有的人以為他在躲避敵人的炮彈。可是,誰能料到,當同誌們前去抱他時,他的頭低在胸前,一言不發。杜鵬程發現蓋營長身邊有一攤血,急忙把他扳起來,血正是從蓋營長的背上湧流出來的。他的臉色由通紅變得煞白,由煞白變得蠟黃了。他沒有來得及分享勝利的歡笑,就遽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戰鬥雖然結束了,杜鵬程的思緒還在翻卷著巨瀾。他久久地坐在殘破的正在冒煙的碉堡上,呆呆地望著黃沙漠漠的戰場,心裏湧起了按捺不住的悲痛,腳下是滾燙的沙漠,頭頂是火毒的太陽,但他卻感覺不到,隻覺得軟弱無力。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好容易才回到團部。他看到李參謀長正忙著清點俘虜,起草戰鬥報告,指導參謀工作,沒有半點悲傷和憂愁,仿佛不知道他們營的重大傷亡似的,便委屈地說:“我們蓋營長和王老虎都犧牲了!”說罷,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大聲地抽泣起來。
李參謀長看見老杜傷心得難以抑製,走過來,用力抓住這位軍旅秀才的肩膀,猛烈地搖著,大聲說:“好同誌,難過有什麼用?流淚有什麼用!他們倒下了,留下我們活著的人要接著幹,這就叫前仆後繼!”
“這就叫前仆後繼!”老杜的心靈受到了震動,他抬起頭,望著李參謀長那鋼骨鐵架似的高大身軀和堅毅無比的麵容,感到比起這些錚錚鐵骨來,自己顯得多麼軟弱。“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霎時間,他似乎對“革命”二字理解得更為透徹!一種強烈的感情,從心頭湧起:戰友們是在用生命創造著新的生活,用血和汗書寫著革命曆史,而自己僅僅掌握著一支無力的筆……
他跳起來,衝出團部,為了減少羞愧內疚的心情,他忙著去押送俘虜,打掃戰場,主動尋找各種各樣的事情做。這種感情上的升華,隻有久經沙場的戰士,才能領略到其中的滋味!
不久,沙家店戰鬥打響了。部隊正向山下運動,敵人卻先我搶占了山頭。形勢緊迫,山溝裏的幾千名戰友處於危險的境地。
在這危急時刻,李參謀長挺身而出,率領一支小部隊,從側翼強攻山頭,經過生死拚搏,終於頂住了敵人,很快扭轉了敵我態勢,使我軍轉危為安,我大部隊迅速登上山頭,把敵人壓了下去。整個戰鬥是在李參謀長他們奮力拚搏中轉折取勝的;但是,當大家歡慶勝利之時,杜鵬程卻再也見不到這位叱吒風雲的李參謀長了!
李參謀長的壯烈犧牲,整個部隊都為之悲慟。雖然打了勝仗,戰士們卻在流淚抽泣。旅長難以控製心中的悲憤,無端地發脾氣。旅政委背著手來回走著,猛地一轉身,吼道:“誰有眼淚誰去哭吧!我的眼淚已經流幹了,再流就應該是血!”
“這就叫前仆後繼!”此時此刻,杜鵬程又一次記起了李參謀長那鏗鏘有力的話,他望著這一座座有血有肉的鋼鐵英雄們,一種無名的衝動在心底裏激蕩著,使他想得更深,更遠……
從這些故事中,讀者一定能看到《保衛延安》一書裏英雄人物的高大身影和動人情節。由此,也不難想見,如此洶湧澎湃的生活岩漿,會在作者的腦海裏卷起多大的狂瀾!
杜鵬程正是把戰鬥生活中這些親身經曆過的難忘事件,深情地傾注在他的長篇、中篇、短篇小說或通訊報道中的人物身上的。這些經曆過反複錘煉、檢驗、改造和升華的思想感情,這些真正從鬥爭生活中湧現出來的人物和事件,每個人、每件事,都滲透著作者的心血和汗水。老杜曾經語重心長地說:“難道這些積壓在我心裏的東西,不說出來,我能過得去嗎?並不是想當作家,我才拿起筆寫東西的!”老杜還說:“也許寫不出無愧這偉大時代的作品,但是,我一定要把那忠誠質樸,視死如歸的人民戰士的令人永生難忘的精神傳達出來,使同時代人和後來者永遠懷念他們,把他們當做自己做人的楷模。這不僅是創作的需要,也是我內心波濤洶湧般的思想感情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