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倉央嘉措最後的日子(1 / 3)

倉央嘉措最後的日子

中篇小說

作者:高平

高平,1932年4月出生於北平,原籍山東濟南。曾就讀於濟南一中和濟南師範。1949年8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戰鬥劇社文學隊。曆任西南軍區戰鬥文工團創作室研究生、西藏軍區文工團創作組副組長、西藏軍區文化部文藝創作員、甘肅省歌劇團編劇、甘肅省文聯專業作家、甘肅省作家協會主席,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名譽委員,甘肅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中共甘肅省委、省人民政府授予其文藝終身成就獎。

出版有詩集、小說集、文藝評論集、散文集、紀實文學集、隨想錄、古典文學釋著、劇本等20多種。各類作品曾先後在西南軍區、西藏軍區、西藏自治區、第九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中國藝術節、中央文化部、中央電視台獲獎計40餘次。有的作品被譯為英、俄、匈、羅馬尼亞、馬其頓文和藏文。

傳記體長篇小說《倉央嘉措》由《亞洲周刊》評為2010年世界華人十大小說,《作家文摘報》評為“2010年最具影響力的十本書”之一。這個中篇可視為《倉央嘉措》的下部或續編。

離開哲蚌寺

拉薩西郊的哲蚌寺前,從來沒有聚集過這麼多的人群,有淚流滿麵的藏族男女,有捶胸頓足的寺院僧人,有緊握刀槍的蒙古士兵,有甘丹頗章的各級官員。他們各自站在自己的群體裏,擁擠著,僵持著,像浩蕩的湖水簇擁著矗立在湖心的山峰,共同圍攏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康熙皇帝派來的護軍統領席柱和學士舒蘭二位大臣,表情嚴肅、神情緊張地靜等拉藏汗對於事件的處理。正是他們代表皇帝前來授予了拉藏汗翊法恭順汗的封號,命他們將倉央嘉措“執獻京師”。這說明康熙皇帝實際上肯定了拉藏汗殺死了第巴?桑結嘉措的既成事實。

倉央嘉措微閉的眼睛裏射出的扁扁的視線內,僅有拉藏汗踩著馬鐙的一隻靴子和下方的兩隻馬蹄。

拉藏汗騎在高大的蒙古馬上,喘著粗氣,用鞭梢指著倉央嘉措,瞪著噴射凶光的大眼,半天沒說出話來。三個時辰前,他正在拉薩的王府中和幾個心腹謀算組建一支新騎兵的計劃,忽然接到緊急稟報說,被押解進京的倉央嘉措,在經過哲蚌寺的時候,有上千名僧人衝下山來,把倉央嘉措搶去了。他氣得把手中的茶碗猛摔在地上,碗裏的奶茶從地毯一直濺到他的臉上。他立刻命令他的軍隊疾馳哲蚌寺下,如果寺方不交出倉央嘉措,就用武力奪回。兩個時辰過去了,他得到稟報,說倉央嘉措為了避免發生流血衝突、使無辜的眾生遭難,在千鈞一發之際,自己走出寺院,來到了山下。拉藏汗長籲了一口氣,但心中餘怒未消,忍不住打馬趕來。

拉藏汗見倉央嘉措沒有抬頭看他,不想同他搭話,把馬鞭轉而指向那一片火紅的袈裟,訓斥哲蚌寺的僧人:

“你們是釋迦牟尼的信徒,也是康熙皇帝的臣民。把倉央嘉措押解到北京去,不是我拉藏汗的決定,而是大皇帝下的聖旨。你們膽敢阻擋,犯了抗旨之罪,是要殺頭的!”

人群發出來驚恐的嗡嗡聲,引起了一片騷動。

“不對!”倉央嘉措忽然高舉起雙手,朝著拉藏汗大喊,“他們不是阻攔我,不是抗旨,是把我請到寺中和我話別。”

成千上萬的人立刻鴉雀無聲,哲蚌寺前的大地雲天一片寂靜,不知哪匹馬搖了一下頭,發出的鈴聲顯得格外清脆。

一隻大鷹在拉薩河的上空盤旋,高叫了兩聲。

“是啊,我們可沒有違抗皇帝的意思啊!我們也不是和汗王您過不去,求您千萬不要委屈了大家。”一位年老的喇嘛踉踉蹌蹌地走到拉藏汗的麵前,顫抖著說。一個紮巴立即接上來說:“我們是為達賴佛爺送行的呀!”

拉藏汗的聲氣變得柔和了些:“好啦,慈悲為懷吧,今天的事,我不向大皇帝稟報就是了。隊伍還要繼續上路,你們,散去吧!”

人們紛紛再次向著倉央嘉措彎腰施禮,倒退轉身而去,不停地發出唏噓和悲泣。

倉央嘉措雙手捂住臉,久久地不肯放開,他不忍看大家的目光,不敢望他們的背影,任淚水汩汩的從指縫中流出。

拉藏汗指著倉央嘉措,吩咐押送人員:“給他戴上刑枷!”

負責押送倉央嘉措的蒙古將軍達木丁蘇倫立刻命令士兵把刑枷拿到,讓倉央嘉措伸出手來。

倉央嘉措大聲抗議:“這是奇恥大辱!我絕不戴!”

拉藏汗嗓門更大:“你是罪犯!”

倉央嘉措仰天質問:“我所犯何罪?”

護軍統領席柱聽到這裏,湊到拉藏汗的身邊,低聲說:“這,不大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拉藏汗對這位皇帝派來的正二品的大臣似乎也不大尊重,肯定地說,“皇上命我把他執獻京師,執是什麼意思?執就是捉拿,就是逮捕,那他就是犯人,是可以使用刑具的。”

“可他現在的身份還是達賴喇嘛呀。”學士舒蘭想緩和一下氣氛。

“他是個假達賴。”拉藏汗堅持說。

“那是您的看法。到底是真是假,皇上說到了北京,要由他親自查驗,最後決定。”席柱沒有退讓的意思,

拉藏汗回頭望他的經師,想聽聽經師的意見。他的經師是來自甘肅夏河的嘉木樣活佛。加木樣說:

“我雖然在布達拉宮的會議上當麵嚴厲地批評過他不守清規,行為放蕩,但此事還要等他到了北京才能定案。還是免戴刑具為好。”

其實,拉藏汗心裏也明白,倉央嘉措不過是第巴?桑結甲措樹立給藏蒙信教群眾的偶像,大權一直在第巴?桑結甲措的手中。倉央嘉措是一個對權力不感興趣、喜歡自由的青年。對他拉藏汗雖然有著七分蔑視、三分敵視,但是從來沒有對他與桑結甲措的爭權構成過真正的威脅。現在他的政敵桑結甲措已經戰敗,被處死了;大皇帝也準了他的奏折把六世達賴驅離了布達拉宮。他作為由皇帝冊封的汗王、駐紮西藏的蒙古軍隊的統領,已經掌控了西藏的全部大權,他還有什麼必要為難倉央嘉措這個落魄的青年呢?

拉藏汗點點頭,揮手讓把刑具撤去。

押送倉央嘉措的隊伍迅速離開哲蚌寺,蜿蜒向西進發。

倉央嘉措回望拉薩,已經望不見布達拉宮高聳的身影。他默默地念叨著:我本來不是達賴,是一些與我不相幹的人讓我當了達賴,又是另一些與我不相幹的人不讓我當達賴;想當,不想當,怎樣當,不能怎樣當,都得由別人決定。這一切,都是如此地不由自主!我不是騾馬,為什麼要由別人牽著走?我不是犛牛,為什麼要由別人趕著走……他想流淚,但是他已經沒有淚水了。

拉藏汗和他的隨從策馬返回拉薩,與倉央嘉措一行正好背道而馳。當他們路經一處林卡時,柳林中傳出了嘹亮而哀婉的歌聲:

若遂了姑娘的心,

今生就無佛份;

若去深山修行,

辜負了姑娘情深。

和拉藏汗並馬而行的嘉木樣苦笑著說:“你聽,這又是倉央嘉措的詩歌。”

“我聽到了。你怎麼知道是倉央嘉措寫的呢?”拉藏汗問。

“這很容易分辨,它的每一首是四句,每一句是三個頓數的音節,韻也押得好,這正是倉央嘉措喜歡常用的諧體。你再聽它的內容,坦率地說出了修行佛法與追求愛情的矛盾,不是他又會是誰呀!”嘉木樣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現在,他就不用再矛盾了,他的佛緣沒有了,情人也沒有了。” 拉藏汗幸災樂禍地哼了一聲,“這個隻知道為女人寫詩的呆子什麼也沒有啦。”

“不過,他的詩歌會長久地留在民間。”嘉木樣像是回答對方,又像是自言自語。

“啪!”拉藏汗抽了坐騎一鞭,飛快地跑過了林卡。

這一天是清朝康熙四十五年(公元1706年)六月十七日。

唱歌的牧羊女

押解倉央嘉措的隊伍沿著堆龍曲的河岸,與河水的流向相反,朝著西北緩緩行進。

河水不深,水中的大小石頭都能清晰地看見;河水很急,到處翻滾著銀白的浪花。兩岸高聳的石壁發出嘩嘩啦啦轟轟嗡嗡的回聲,有時像萬馬奔騰,有時像群僧誦經。

這是一條美麗的峽穀,是拉薩西去、北上的重要通道,它蜿蜒一百多裏,生長著各色的花草樹木,棲息著奇異的飛禽走獸,任何行人走在裏麵都會忘記疲勞。

倉央嘉措自從啟程以來就好像不是原來的他了,他才24歲,卻忽然成了老人。他神情恍惚,思緒繚亂,許多往事像翻飛的鳥群衝撞他的腦海,眼前的一切又仿佛是在夢境。他抬頭看看石壁上空的藍天白雲,有一朵雲的形狀他好像過去見過,很像是一隻飛翔的白鶴,隻是缺了一隻翅膀。他想起來了,那是他剛剛記事的時候,大概是四五歲吧,在故鄉鄔堅淩的村頭,他依偎在阿媽的懷裏望著天空上一朵朵變幻的行雲,忽然有一朵雲旋轉著變成了一隻飛翔的大鳥,一轉眼就折斷了一隻翅膀,他驚恐地喊了一聲:“阿媽啦,你看!鳥!鳥!”阿媽順著他的小手指的方向看去,說:“沒有什麼鳥啊!”他隻好說:“阿媽啦,它飛走了。”

現在,他覺得自己也正在飛走,飛向遙遠的天邊,飛向未知的歲月,但他一隻翅膀也沒有,像是一團傷透了心的雲被風吹著,沉重地向前移動,承載不動滿懷的哀傷。

他看見兩棵從懸崖的石縫裏長出的鬆樹,一棵高些,一棵矮些,緊靠在一起生長,像是抱作一團的情侶。它們好像是刻在記憶中的路標,使他想起四年前曾經路過這裏。那時他滿懷憤怒,打馬飛馳,直奔日喀則,去紮什倫布寺找他的師傅五世班禪羅桑益西,請他為自己退掉格楚戒,他決心不再當達賴喇嘛,還俗回到民間,去過自由的生活。他的願望沒有能夠實現,在貴族和高僧的強烈反對與溫情挽留的夾擊下,他的還俗的希望徹底破滅了。

倉央嘉措想:現在卻又在我並沒有要求辭職的情況下,掀翻了我達賴的座椅。成千上萬的信徒把我尊為至高無上的活佛,祈求我的祝福,期望我來改變他們悲苦的命運,唉,可憐的眾生!你們哪裏知道,我連自己的命運也掌握不了啊!我何時才能走出這厄運的峽穀?

自從五月初一在布達拉宮舉行了對他的審判會以後,他就萬念俱灰了。那個會議是拉藏汗親自坐鎮主持的。拉藏汗本來是想借助剛剛殺掉第巴?桑結甲措的餘威,一舉做出倉央嘉措是個假達賴的結論,作為他向皇帝密告的旁證,也借此壓一壓第巴餘黨心中的不服。結果並沒有達到目的,這使他十分惱怒,也是他那天在哲蚌寺前要給倉央嘉措戴上刑具的原因。

倉央嘉措非常感激那幾個在審判會上替他辯護、為他說情的人,他們在拉藏汗極具威脅的目光注視下,仍然鼓足勇氣,不計自己的仕途,甚至不顧個人的安危,違背著主宰會議的人的意圖發言,他們在他成為一堵要倒掉的牆的時候,不是摻進來推,而是站出來扶,給他寒透的心注入了不致凍結的溫暖。

學士舒蘭信馬由韁地跟在倉央嘉措的身後,他同席柱一樣,也是一個頗有政治經驗的人,對一切尚無定論的人和事從不表達明確的看法。他對倉央嘉措的情事和詩歌了解了不少,但對真假達賴的問題,則絕口不漏一字,不置一詞。

“閣下不要悶悶不樂嘛,我們的行程是非常漫長的,要走得輕鬆快樂才能減輕勞累。是不是?”舒蘭給了倉央嘉措一次關心的微笑。

“以我現在的身份,我能快樂起來嗎?”

“鳥被關在籠子裏,還要唱歌呢。”

“那不是唱歌,是控訴,哭喊!”

舒蘭被倉央嘉措反駁了一句,但他毫不臉紅,更不生氣,反而誇獎倉央嘉措說:

“您不愧是詩人,還懂得鳥的感情!”

倉央嘉措心緒煩亂,不想和他再說什麼。隻有雜亂而清脆的馬蹄聲,在空曠的峽穀中不停地響著。

這時,從山崖的牧羊女那裏,傳來了伴隨著回聲的歌:

莫說佛爺倉央嘉措,

敢品嚐愛情的甜果;

他所追求的不過是

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

聽著歌聲,隊伍全都停下腳步,向山上望去。唱歌的牧羊女褪下皮袍的右臂,露出粉紅襯衫的衣袖,在綠色的草木叢中顯得格外鮮豔。隻是相隔太遠,看不清她的麵龐。倉央嘉措一驚,牧羊女的身影,使他想起了情人於瓊卓嘎。他的心一陣絞痛,喉嚨裏好像堵上了什麼東西。

“聽清她唱的歌了吧?”席柱趕上來說。

“嗯。”

“我知道這首歌。聽到它不止一次了,很有意思。它表達了人們對你的行為的諒解,又像是您在為自己辯解。”

“是嗎?”

“請問,這首歌是別人為你作的,還是您為自己作的?”

“請你去猜吧。”倉央嘉措苦笑了一下,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達木丁蘇倫將軍見隊伍停下來聽歌,索性下令原地休息。他想,何不讓牧羊女前來為大家唱歌,解解旅途的沉悶呢。於是向著山坡高喊:“下來!”

牧羊女一見下麵隊伍的陣勢,怎敢不從?迅速跑下山來,向著長官們彎腰致敬。大家也都圍了過來,倉央嘉措擠到了前麵。

“謔,長得很漂亮啊!大家喜歡你的歌聲,剛才我沒有聽清你唱的什麼,再唱一次。” 達木丁蘇倫將軍說著,從懷裏掏出來一枚藏銀,扔給了牧羊女。

牧羊女沒有去拾。挺直了腰肢,明亮的目光望著拉薩的方向,深情地唱了起來:

從那東方山頂,

升起皎潔的月亮,

瑪吉阿咪的麵容,

時刻浮現我心上。

牧羊女一邊唱著,一邊舞了起來。那嘹亮婉轉的歌聲,配合著健壯優美的動作,一下就征服了大家,人群中爆發出讚歎的呼叫。隻有倉央嘉措呆呆地立著,一聲不吭。

達木丁蘇倫問牧羊女:“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基果戈。”

“什麼,基果戈?”

“意思是乖孩子。”倉央嘉措解釋說。

達木丁蘇倫笑了兩聲:“好名字,好名字。”

“基果戈,你知道你唱的歌是誰寫的嗎?”舒蘭問。

“我知道,是我們的達賴喇嘛。”

“他的法名是什麼?”

“我……”

“沒關係,你直接說。”

“佛爺叫普慧?羅布藏?仁青?倉央嘉木措。”

“你知道他在哪裏嗎?”

“在布達拉宮。”

“不,他就在這裏!”達木丁蘇倫直截了當地暴露了秘密,似乎在炫耀:你們崇拜的倉央嘉措此刻就在我的手中。

基果戈大驚失色,連連搖頭,不肯相信。

席柱說:“不會錯的,他犯了大事了,皇上叫他去北京。”指著倉央嘉措說,“就是他!”

“就是我。”倉央嘉措雙手合十,對姑娘說,“謝謝你唱我的歌。”

基果戈睜大了眼睛,仰望著倉央嘉措痛楚的臉麵,愣了一陣,嘴唇顫抖了一下,猛撲到倉央嘉措的腳下,雙膝跪了下去。

倉央嘉措扶住她的雙肩,連忙說:“起來起來,快起來!”

基果戈站起身來,她大膽地上下打量著倉央嘉措,原來她心目中崇拜的達賴喇嘛,她喜愛的詩人倉央嘉措,竟然是一位如此英俊的青年!她原以為永遠難以拜見的高不可攀的尊者,此刻竟然就立在自己的麵前,而且是如此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簡直是世上最美好的夢境。他犯了大事?他會犯什麼事呢?

倉央嘉措見她不走,輕輕揮了揮手:“回山上去吧。你的羊等著你呢,在叫你呢。”

“不!”基果戈又一次跪倒在倉央嘉措麵前,“我要跟你走,到哪裏去都行,你不能沒有人伺候,我給你燒茶,磨糌粑,洗衣服……我唱你的歌……我不去放羊了,我隻願跟隨你!”

“滾開!”達木丁蘇倫踢了基果戈的小腿一腳。接著又一腳踢飛了剛才基果戈不曾撿起的那枚銅錢。

基果戈用祈求的目光望著倉央嘉措,不肯離去。

達木丁蘇倫把腰刀抽出半截,又對她怒吼了一聲:“滾!”

倉央嘉措昂起頭,緊閉雙眼,咬住嘴唇。聽到基果戈跑走的靴子踏著碎石的聲音,像是喃喃地叫了一聲:“乖孩子……”

洗溫泉

押解的隊伍走出了石頭峽穀,來到了開闊的地方,平緩的坡地上有茂密的水草,從這裏能夠遠望念青唐古拉積雪的山峰了。這個地方叫做羊八井,是西藏交通的三岔路口,向東可到拉薩,向西北可通日喀則,向東北則是藏北與青海。

山腳下有聞名的奇觀,那是眾多的溫泉。遠遠近近,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布滿了泉坑,冒著乳白色的蒸汽,像升騰不息的煙霧,像飛舞纏繞的哈達,像仙女幻化的精靈。

隊伍在這裏住了下來,作為遙遠行程的第一個大站,他們想在這裏休息幾天。好在皇上也好,拉藏汗也好,都沒有限定他們到達北京的時日,他們完全可以自行決定行進的速度。

正是萬裏無雲的日子,六月的陽光格外明亮、灼熱。他們紛紛去洗溫泉澡。天然的溫泉都是露天的,每個人可以自由地選擇那些形狀各異的池子。

倉央嘉措是日夜有蒙古士兵監護、跟隨的,他不想去太遠的地方,免得讓人產生逃跑的懷疑。他看到水深的池子都已經有了人,隻好去了一處水淺的池子。他先用手試了一下水溫,熱而不燙,非常合適。他脫了衣服,坐了進去,一股硫磺味竄進鼻孔,有點刺激,還帶點怪異的香氣。雖然水太淺,沒不了身子,因為一絲微風也沒有,陽光熱辣辣地直曬下來,大地暖烘烘,坐在裏麵洗澡是很愜意的。

倉央嘉措一麵往身上撩潑著泉水,一麵低頭看著清澈的泉眼,忽然發現有幾根又細又短像紅色線頭兒的東西,在水底漂浮著,遊動著。他很奇怪,它們到底是什麼?從哪裏來的?他仔細地觀察著,不禁驚奇地“啊”了一聲,不錯,是活的,是蟲子!這真是造物主的傑作,自然界的奇跡。他知道,所有水裏的動物都是在冷水裏生活的,如此弱小的動物,竟然能夠在這麼熱的水裏生存,不但超出了他的知識範圍,也超出了他的想象,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他是絕對不肯相信的。他在驚奇了一陣之後,陷入了沉思。他先想到的是,生命對於環境應當頑強地去適應,不可退縮,不能屈服,冷也能活,熱也能活;譬如他自己吧,平民也罷,達賴也罷,被歡迎也好,被押送也好,都應當接受,都應當適應。隨後,他又轉念一想:不對!不能這樣,萬物都不能這樣,誰應當在什麼環境中生活,應當怎樣生活,是不能硬性改變的;譬如這些溫泉中的小紅蟲吧,如果把它們同魚一起放到雅魯藏布江中去,肯定會冰死的。不能給老虎喂草,不能給牛羊吃肉,不能讓雄鷹不長翅膀,不能叫石頭飄在天上;不可以把我和父母分開,把我抬進布達拉宮;不可以把我和情人分開,把我押送到北京去!這一切是不是命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都是不應該的,絕對不應該的!

他又憤怒起來,拳頭把泉水砸起了四濺的浪花。

從不遠處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倉央嘉措向發出笑聲的方向望去,那也是一個溫泉池子,一個女子從池邊抱起一堆衣服就跑,一個男子全裸著從池子裏跳出來追他的衣服。那女子越跑越快,笑聲越來越遠,男子並不出聲,隻是緊追不舍。轉眼間,他們隱沒在了一座小丘的背後,大約是灌木叢裏吧。笑聲消失了。

應當有別一種聲音,但是倉央嘉措聽不到。

倉央嘉措不由得暗暗地祝福他們。他聯想起少年時和初戀情人在山野中嬉戲的情景,一股揪心的痛苦湧在胸中。人應當是自由的,人的愛情更應當是能夠自由表達的,為什麼有身而不能由己呢?為什麼偏偏要讓我受那麼多約束,受那麼多磨難,受那麼多責備,受那麼多驚嚇?

他緩緩地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胴體,上下打量起來,他看到自己的裸體和剛才那個追衣服的男子沒有區別。人為什麼要有區別?而且要將種種區別用衣服顯示出來?同樣的肉體,穿著袈裟是僧人,穿著綢緞是富人,穿著破衣是乞丐,穿著盔甲是武士……同樣的肉體,被姑娘抱上是情人,被繩索捆上是犯人……如果大家都一絲不掛地站在一起,能看出貴賤嗎?能看出誰幸福誰不幸福嗎?

他無力地躺了下去,仰起臉來,像在問天。忽然天上飛來一團烏雲,卷著一陣狂風,銅錢一樣大的雨點夾雜著比麻雀蛋略小的冰雹砸了下來。他急忙緊閉雙眼,把臉捂住,但是泉水太淺,冰雹打在他露出水麵的肚皮上,麻辣辣地疼。他趕緊翻過身去,後背和臀部總是比正麵經打一些。

站在不遠處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巴圖魯見他如此狼狽,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停了,風雨冰雹也過去了。火辣辣的陽光又直射下來。

巴圖魯走過來說:“喂,穿上衣服回去吧。說不定一會又來一陣冰雹。”他一麵給倉央嘉措遞著衣服鞋襪,一麵繼續數落著,“俗話說,高原的天氣美女的心,說變就變。”

“是啊,”倉央嘉措附和他,“好起來,卿卿我我,如膠似漆,甜言蜜語,海誓山盟;臉一變,冷若冰霜,怨氣衝天,形同路人,音信全無。”

“我知道,你是有體會的。”在巴圖魯的心目中,倉央嘉措絕對是個假達賴,而且是和蒙古的敵人第巴?桑結甲措一夥的。

倉央嘉措斷定這個名叫巴圖魯的蒙古士兵也聽到了有關他的某些傳說,他不能否認,隻是補充了一句:“始終不渝的女子雖然少,但是有!”有這個字他特別加重了肯定的語氣。他心中暗指的是於瓊卓嘎,她是倉央嘉措最愛的女人,他曾經為了和她幽會,特意在布達拉宮開了一個後門;他曾經在黎明前回宮時把腳印留在了雪地上,暴露了他們的秘密;他曾經為了她同第巴?桑結甲措鬧翻;他曾經為了她的被綁架而痛不欲生。他覺得今生今世太對不起她。於瓊卓嘎是那樣愛他,她知道他不是什麼宕桑旺波,而是達賴喇嘛,知道和他永遠不能結婚,也不能公開來往;她知道這樣做冒的是勾引達賴、褻瀆佛法的罪孽;她甚至知道會有最可怕的結果,仍然毫不介意,毫無怨悔。她很可能是由於受到他的牽連,才被綁架的,至今無法知道她的下落。倉央嘉措最內疚的、最放心不下的隻有她。但他相信,即使把刀子抵在她的喉嚨上,她也不會背叛和他刻骨銘心的愛情。

龍夏向於瓊卓嘎謝罪

工布地區的首領龍夏帶領著自己的武裝去幫助第巴?桑結甲措,要把統領蒙古駐軍的拉藏汗驅逐出西藏。當他來到前線時,發現拉藏汗的軍營旌旗招展,刀槍閃光,戰馬嘶鳴,殺氣衝天,而桑結甲措這邊則缺人少馬,軍威不振。這使他親眼看到了代表皇家的駐軍和地方武裝之間的巨大差異。他料定此戰必敗,後悔使自己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正在這時,拉藏汗派人給他送來了一封信件,明確告訴他說,桑結甲措指示他從拉薩掠來的美女於瓊卓嘎不是普通的女子,而是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情人,並且嚴厲警告他,如果甘願繼續接受桑結甲措的欺騙,“我將用我的刀為你舉行葬禮”。

龍夏看罷此信,大驚失色,愧恨交加,既不給拉藏汗回信,也不向桑結甲措打招呼,立即帶領人馬撤回了老家。

於瓊卓嘎自從那天夜間被三個黑衣人搶上馬背馱來龍夏莊園以後,決心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她除了承認自己是賣酒女之外,不說認識任何人,尤其不能透露她和倉央嘉措的關係,以免給身為達賴喇嘛的他帶來不好的影響。

龍夏在第一眼看到於瓊卓嘎的時候,就神魂顛倒了,他作為貴族老爺,活了五十多歲,占有過多少女子,還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令人著迷的女人,她身上似乎集中了所有女性美的特點,同時有一種仙女的氣質,使人無形中心生敬畏,不敢輕易有非禮的舉動。許多日子以來,把她像貴客一樣對待,並且派了兩名奴仆日夜輪流伺候著她,也執行著保護和監視的任務。龍夏幾乎每天都來看看她,也想試探性地表示一下親熱,但都遭到拒絕。於瓊卓嘎好像一座久攻不下的城堡,他隻好一次次地退卻,等待她能夠自願接受他的那一天能夠到來。

龍夏走在撤兵回家的路上,表麵看去好像在信馬由韁,其實一直心亂如麻,他對於於瓊卓嘎是六世達賴的情人的說法充滿疑惑,總覺得不太可信,他雖然在私下裏也聽到過倉央嘉措不守教規的傳聞,我們的神主真的會接近女色嗎?這樣重大的事情,拉藏汗是不敢輕易編造的吧?第巴為什麼要讓他掠取這個女子?他越想越想不出頭緒,不由得一陣惶恐,他覺得最近發生的事竟是如此巨大,又如此突然,更如此莫測,他弄不清到底是神在考驗他,還是鬼在捉弄他。

他回到莊園,剛進入樓上的臥室,就感到頭疼發熱,渾身癱軟,倒了下去。管家一麵請來藏醫為他診治,一麵請來喇嘛為他念經。他一連病了七八天才逐漸轉好。

當他剛剛能夠坐起來的時候,管家從外麵匆匆跑來,滿臉驚恐,小聲告訴他:“拉薩來人說,第巴?桑結甲措被拉藏汗殺死了!”

龍夏感到一陣悲哀,又像是如釋重負。他緊閉上眼睛,緩慢而沉重地點了點頭。許久,才睜開眼說:“去把於瓊卓嘎請到這裏來。”

“拉索!”管家答應著,退了出去,他不明白,老爺今天為什麼對傳喚一個賣酒女竟然用了“請”這個敬語。

不一會,管家領著於瓊卓嘎走了進來,她顯然消瘦了,腳步緩慢而沉重,好像在從容地邁向深淵。

龍夏揮手讓管家離去,示意於瓊卓嘎坐在對麵的卡墊上。雙手合十,說:

“過去我不知道,現在我知道了,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是達賴佛爺的情人。請你證實自己,以免我犯下大罪。”

於瓊卓嘎一驚,是誰暴露了她的身份呢?是第巴告訴他的嗎?是央宗阿媽為了救她才這樣做的嗎?不管怎樣,她看得出龍夏確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既然他已經知道了真相,承認了以後反而能夠保護好自己。於是,她用冷靜而肯定的語氣回答了兩個字:“是的。”

龍夏從臥墊上掙紮著爬下來,突然跪倒在她的腳下,不停地念叨:“對不起,對不起,我有罪,我有罪,我不該搶佛爺的女人,我不知道,不知道啊!”他直起身來,要打自己的耳光。於瓊卓嘎製止了他,請他坐回到臥榻上,繼續說:

“龍夏老爺,你不必自責。請你告訴我,是誰讓你搶走我的?”

“是第巴?桑結甲措。”

“哦,又是他!”於瓊卓嘎不禁自語。

“那麼說,外界對於佛爺的傳言是真的了?”龍夏也在自語。

“是真的。”於瓊卓嘎理直氣壯地說,“你沒聽到過人們這樣唱他嗎:‘莫說佛爺倉央嘉措,敢品嚐愛情的甜果;他所追求的不過是和普通人一樣的生活。’”

“啊,我沒有聽到過,這是拉薩人編的歌吧?我倒是聽到過佛爺自己編的歌。”龍夏說著,小聲唱起來:“從那東方的山頂,升起皎潔的月亮,瑪吉阿咪的麵容,時刻浮現我心上。”他剛唱完第二句,於瓊卓嘎也跟著他一起唱起來,那聲音十分細微,斷斷續續地顫抖著。龍夏抬頭望去,於瓊卓嘎的淚水已經流到了腮邊,她拉起邦典擦了一下眼淚,對龍夏哽咽著說:

“你不知道,他在詩裏寫的瑪吉阿咪就是我啊!”說著又猛烈地抽泣起來。

龍夏不知所措,隻是讚揚:“寫得好!真好!他是說你雖然沒有生他,但是對他的恩情像母親一樣啊!形容得太妙了!”

於瓊卓嘎坦然地問龍夏:“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佛爺和我的關係,請問你有什麼看法?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龍夏急忙回答說:“佛爺接近女子和我們俗人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是遊戲三昧,那是一種莊嚴的修煉的方法。”他站直了身子,誠懇地說,“現在,我就放你回拉薩去。請你和達賴佛爺寬恕我的不知之罪!”說罷又跪了下去。

於瓊卓嘎趕忙把他扶了起來,說:“你放心,達賴佛爺非常慈善,他一定會寬恕你的。感謝你放我回去。我會告訴他,你是一個好人。你的病剛好,請保重身體!”

龍夏說:“我懇求你一件事,你能不能在佛爺方便的時候,讓我見他一麵?你知道,一個人如果能夠親眼見到達賴喇嘛,死後就不入下三道了。”

“達賴六世待人平等,和氣,很愛和普通人接觸,我想他是會答應見你的。我一定想辦法讓你親眼見到佛爺!”於瓊卓嘎的答複十分肯定,因為她了解倉央嘉措。

龍夏對於瓊卓嘎連連作拜,好像他麵對的不是於瓊卓嘎,而是倉央嘉措。然後走到門口,大聲喊:

“管家,備三匹好馬!”

布達拉宮裏,蓋丹作為倉央嘉措的貼身侍衛喇嘛,這幾天像丟了魂似的,每次進到達賴的臥室,就會感到整個世界都空無一人了。他的佛爺,他的主人,他的朋友,他的小兄弟般的倉央嘉措如果是正常地圓寂而去,像風一樣吹走,像雲一樣飄走,像鶴一樣飛走,他倒不見得會如此難過,如今倉央嘉措雖然活著,但他是作為犯人被押走的,而且路途十分遙遠,今生今世還能不能見麵,還能不能看到他那孩子般的笑容,伏案寫詩的身影?此時,蓋丹忽然覺得,倉央嘉措的一切任性的行為都是那麼可愛。倉央嘉措走了,淒淒慘慘地走了,使他唯一感到些許安慰的是他還可以為倉央嘉措做最後一件事。倉央嘉措在被迫離開布達拉宮之前,委托他無論如何要到工布的龍夏莊園去一趟,把一首詩交給於瓊卓嘎。他一定要去完成這個囑托。

蓋丹決定此事要秘密進行。他脫去了袈裟,換上了俗人的衣服,把倉央嘉措的詩稿揣在胸前,獨自一人騎馬去尋找龍夏的莊園。

拉薩的黃房子

拉薩的八廓街和往常一樣熱鬧,做買賣的,轉經的,閑逛的,熙熙攘攘,往來不絕。第巴的死,蒙古騎兵的重新進駐,政局的變化,似乎同他們沒有什麼關係。

從布達拉宮下走過的人們卻有著另外一種心情,他們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仰望著白宮第七層上那扇掛著黃布簾子的窗戶,它朝著正南方向,直對著正午的太陽,幾天以前,裏麵還住著給他們無限溫暖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現在卻成了空房子。說是被大皇帝叫到北京去了,到底是吉是凶,幾時能夠回來,誰也說不上。他們隻有默默地為他祈禱,或者大聲唱他的歌。

於瓊卓嘎從央宗的酒店被蒙麵人掠走之後,央宗除了向倉央嘉措哭訴過一次,許多天來一直沉默不語,不回答別人的詢問,也不對任何人提起此事。她實在沒有興致把生意繼續做下去了,幹脆把酒店的門關了。她在聽說倉央嘉措被押送去北京的那天,頭也沒顧上梳就跑了出去,她一定要跪送佛爺遠行,祝他一路平安。但她去得晚了,倉央嘉措被密不透風地包圍在為他送行的人山人海之中,漫天鬆煙繚繞,一片哭聲震天。她根本擠不進去,直到人群散盡,連倉央嘉措的影子也沒望見。

央宗的酒店在冷清了多日以後,今天突然又熱鬧起來,許多行人在經過這裏的時候都不禁要停下來,驚訝地觀望一陣,有的好奇地打聽著,有的竊竊私語,然後歎息著離去。原因是央宗雇來了兩個小工,提著筒子,拿著刷子,架著梯子,在把酒店的外牆刷成黃色。

在通往拉薩的大道上,三匹駿馬快步走著,上麵坐著於瓊卓嘎、龍夏和一名跟班的武士。

龍夏之所以要親自送於瓊卓嘎回去,一來是為了她的安全,二來是表示謝罪,更希望能夠借助這位“瑪吉阿咪”的麵子見到達賴。

路兩邊大片土地裏的青稞已經拔節,綠綠的,濃濃的,把天上的雲朵反襯得更白了。

他們徑直來到央宗的酒店門前,把馬分別拴在拴馬石和龍須柳上,不解地望了一陣正在刷黃的牆麵,然後走了進去。

央宗聽見了腳步聲,從剛剛點著的牛糞爐火前抬起頭來:“天哪!我的孩子回來了!真是你嗎?”

於瓊卓嘎喊了一聲:“阿媽央宗!”撲到了央宗的懷裏。央宗的淚水滴在了於瓊卓嘎的發辮上。許久,央宗才問:“你帶來的貴客是誰?”

於瓊卓嘎這才歉意地請龍夏入座,介紹說:“他是龍夏先生。這是阿媽央宗。”

龍夏幹咳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我知道你對於瓊卓嘎就像親女兒一樣。我做了對不起你們的事,非常地抱歉!當初是我派人把她搶走的,現在我親自把她送回來。雖然我是奉第巴的指示行事,但我……”

“別再說了。”央宗打斷了他的話,“你是一位善心的老爺!我們不怪你。你能讓她回來就好。”一邊說著拿來鑲銀的碗子,提起一把大壺,倒了滿滿一碗青稞酒,雙手捧到龍夏的麵前。

龍夏接過碗來,用右手的無名指一連在酒上蘸了三下,彈了三下,然後一口氣喝幹了。

“您要連喝三碗!”央宗說著,又給龍夏倒酒。

龍夏放低了聲音說:“央宗,你怎麼能這樣粉刷你的酒店的外牆呢?你知道嗎?隻有達賴喇嘛住過的房子才可以刷上黃色啊。”

央宗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知道。我的酒店就是達賴佛爺住過的。六世佛爺倉央嘉措和於瓊卓嘎第一次見麵就是在我這裏。”她指著於瓊卓嘎說,“您問她,是不是?”

於瓊卓嘎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龍夏已經知道了於瓊卓嘎和倉央嘉措的關係,所以並不感到驚訝,他隻是沒有想到倉央嘉措會到一個小酒店裏來。他近乎好奇地問:“達賴佛爺深居在宮中,怎麼會一個人走進民間?”

央宗傷感地沉默了一陣,然後回答龍夏說:

“他可是個又聰明又大膽的年輕佛爺。他為了出入方便,在布達拉宮開了個小小的後門,平常是鎖著的,他自己帶著鑰匙。他出來的時候,換掉袈裟,穿上俗裝,戴上假發,就不叫倉央嘉措了,就叫宕桑旺波了。”

“阿則啦!”龍夏不禁驚歎了一聲,關切地問,“這可是天大的事!你把房子刷成了黃色,不是把佛爺的秘密公開暴露了嗎?”

“咳,龍夏老爺,您遠在工布,有些事是聽不到的。”央宗解釋說,“這件事,蒙古拉藏汗王爺到處傳播,哪還是什麼秘密?再說,佛爺已經……”央宗立刻意識到,不應當在此時此地告訴他們倉央嘉措已經被押走的事情,“佛爺已經在他的詩裏寫出來了,拉薩人都當歌唱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