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百味人生
作者:榮豔麗
作者簡介:
榮豔麗,女,生於1970年,2012年秋開始業餘創作,作品散見報刊雜誌,現為江蘇省宿遷市作家協會會員。
1
樹英踹狗一腳,道:“起來吃。”
狗嗚咽一聲,跳起來,卻掙不脫脖頸上的繩索,隻轉個小圈,又夾著尾巴,低眉順眼地蹲著。
“還不吃是吧?最好趕緊餓死,好跟著她去!”樹英端起食盆,走出鍋屋。
“跟一隻狗較什麼勁呢?”老穆在院子裏接過食盆。
聽見老穆的聲音,狗站起來張望,尾巴圈浪圈浪地搖,兩條前腿先是頻繁地原地踏步,接著是輕微的跳躍,老穆走近,它跳得更歡,幾乎要撲到老穆懷裏。
老穆放下食盆,隨手撿根柴棒敲敲盆邊,狗就叭嗒叭嗒吃起來,尾巴仍圈浪圈浪地搖。樹英從門外瞧著門裏的狗,咒罵道:“絕狗!我下毒在盆裏了,還敢吃呢。”
老穆的前妻下葬未滿一年,樹英就從鄰村嫁過來。之前算命先生對老穆說過,一年內不娶,就得等到三年後。既然反正是要娶的,又何必要等到三年後!老穆擺一桌酒席,一一邀請前妻娘家那邊的親戚,來與不來的,算是征得了他們的同意。
“買袋鹽來!”來的是鄰家女人。
樹英迎出去,咕噥著“絕狗,到現在我喂食還不吃”。
兩層的樓房,緊貼穿過村子的馬路,一樓兩間開了商店,樹英和老穆的起居在另一間和後院。老穆的兒子立祥、女兒立梅都在城裏教書,樓上就空著。
“可憐,狗通人性呢!”鄰家女人拿了鹽,忍不住要到鍋屋裏看一看狗,還歎了口氣。
樹英心裏煩這女人了,可又不好說什麼,隻得蒙了冤似的,為自己申辯:“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我兒子十歲那年他爸死的,二十年,我都守過來了。但凡這個兒子還能指得上,我也不走這一步,哎——隻說在外頭打工,哪曉得他什麼時候開始跟人家去賭錢的。連個媳婦還沒找,竟坐牢去了。小閨女倒是最聽我話的,嫁了個好人家,日子過得好樣的。可是哪有靠閨女的道理……”
“立祥他大舅家得個孫子,你不去熱鬧一下?”鄰家女人岔了話題,她太知道樹英往下要說什麼。無非是她的前夫是怎麼出了車禍死的;孩子小的時候,她生病了怎麼沒人照顧;平時怎麼受鄰裏的冷眼、妯娌們的孤立;怎麼沒白天沒黑夜的勞作,辛苦地把兩個孩子拉扯大;兒子怎麼因盜竊罪入獄;小女兒的孩子怎麼乖巧聰明,她的公公婆婆是怎樣的和氣,女婿兄弟姐妹幾個,各自幹著什麼營生;自己是在怎樣灰心的時候,媒人給她介紹了老穆……這些,村裏幾乎所有人都能倒背出來。
“怎麼能不去?我也是小娃的一房姑奶奶呢!”樹英大聲說,要把鄰家女人的目光從鍋屋拉回來,“老穆說,去了,以後跟那邊的親戚們才好相處。”
老穆從上衣內兜掏出一疊大大小小的鈔票,抽一張一百的給樹英:“我在家看店,你趕集買點五花肉和鮮魚。明天元旦,立祥、立梅回來,立祥愛吃紅燒肉,立梅愛吃糖醋魚。”
鄰家女人往外走:“他穆叔對你真是沒得說。他穆叔先前在公社食堂,這會子有養老金。光這養老金,你倆就吃穿不愁,小店和地裏的收入全歸你攢著。家裏這樣的寬敞體統,立祥又在城裏買了房子,立梅是女娃,到時一份不拘多少的嫁妝罷了,雖說都還沒成家,卻也不沾你不靠你的。哪找這樣滿意的去?”
樹英說:“什麼滿不滿意的,也就瞎乎眼地過唄!連自家兒子都指望不上,難道我老來還指望立祥?老穆比我大十歲還多,萬一走我前頭去,立祥趕不趕我走還難說呢!”
從集鎮回來,在村莊裏穿行,樹英跟遇見的每個人打招呼。就有那沒心沒肺的女人,當作一件大事似的問她:“聽說你家那狗,不吃你喂的東西?你都來了快半年,這什麼蹊蹺狗,還這麼能認生!”
樹英沒覺得人家問得有什麼不妥,便停下來,也當作一件大事似的回答,然後蒙了冤似地說:“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你過的是老穆的日子。隻要老穆對你好,什麼都不成問題。這是樹英嫁過來之前,媒人說的。
是啊,終歸過的是老穆的日子,一隻狗,還能翻了天去?
2
紅燒肉和糖醋魚,冒著索然無味的熱汽。
立祥和立梅沒有回來,電話也沒打回來一個。
老穆忍不住給立祥和立梅各打一個電話,說著說著,他就抱怨起來:“國慶節就沒回來,當時電話裏不是說好了元旦是回來的嗎?是不是就因為現在家裏多了你姨?就因為她不是親媽?”
老穆撂下筷子,到院子裏擺弄二胡,那裏有一大片陽光。他深深地看進虛空裏去,那眼神,是孩童在仰望母親。仿佛眼前有一個隱形的指揮者引領著他,怕錯一錯眼珠,就會搞錯音符。
他的哀怨,在琴弦上流淌成一曲拉魂腔。拉魂腔是此地的小調,曲子以悲為主。老穆有什麼心思了就喜歡拉上一陣子。
樹英看著老穆沒吃的大米飯,說:“這麼好的菜,就不吃了,傻嗎?我可不管那些,我都吃完。”
終究,樹英沒有吃完,她撥一些紅燒肉到狗盆裏。
狗臀部著地,前腿站立,側身倚在灶前,頭微微低著,始終不抬眼看一下樹英,更不伸嘴嗅一下剛擺在麵前的食盆。
“這絕狗,要翻天啦!前世跟我有仇啊?”樹英把食盆丟在老穆腳邊說。
“一隻狗值什麼說的,隻要你舒心,我明天就擺布了它。”
樹英對這樁婚姻是滿意的。除了是鄰家女人所說,她更暢懷的,是有了丈夫,有了完整的家,使她再不用承受作為寡婦的那些委屈;是這樁婚姻,把一個正常女人原本應有的體麵還給了她,她甚至有點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揚眉吐氣。
樹英想要盡快和這個家庭融為一體,就像她原本就是這個家裏不可或缺的女主人一樣;她要讓所有人看見她在這個家裏,就像看見雲彩待在天上、凍流流掛在屋簷上那樣自然。
她要做這個家裏的女主人該做的一切。
立祥和立梅還是沒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大舅家,來喝表兄得子十二天的喜酒。他們的另外兩個舅舅和三個姨娘,都合家帶口地聚在西屋,唯獨少了他們的母親。兄妹倆躲到沒人處掉了一會眼淚,強撐笑臉仍到西屋。見兄妹倆紅著眼睛,姨娘們也都紅了眼睛,又不能掉下淚來,畢竟這是兄弟家的喜慶事,遂也都強撐笑臉,找些跟新生兒有關的笑話來說。
來送禮的近房本家,都分散在另外的屋子裏,或者三三兩兩站在院子裏、院子外,等待入席。
樹英來的時候,跟在老穆身後,經過每一圈人群,總有人問:“這是誰啊?”
“小娃他姑奶奶啊!”老穆摟一下樹英的肩,那意思是說你們還不知道這是我新找的伴?他想人家聽了這樣的介紹,至少會驚奇一下子,可是沒有人驚奇,都是“哦”一聲,便錯開了目光。
小娃他姑奶奶,這是哪門子的姑奶奶?這不是指著棒麵疙瘩硬說是水晶湯圓嗎?還那樣親昵!對於老穆前妻的娘家人,這簡直是一種明目張膽的奚落,但是又都像啞巴吞了黃蓮似的,有苦難言,隻暗暗幻想一下已經過世的那位姑奶奶的麵容與身量。等老穆與樹英走過去,對著兩個後背,才小聲嘀咕起來。
“不及姑奶奶一丁點兒!”
“差得不知遠哪兒去了!”
最後,老穆和樹英進了西屋,眾人起身客套,落座。
這時不知誰在院子裏支起一桌牌局,大概因為新生兒的外婆還沒到,開席還早。
男人們朝牌局聚攏,老穆也撇下樹英。
西屋裏的那些眼神開始遊移,不知該看哪個方向。所有人都盡力避免與樹英的眼神交叉。沒有人意識到,還是像剛才一樣繼續聊點什麼也許更合適。
如果西屋原本是二胡上的一曲拉魂腔,那樹英就是彈奏者突然痙攣的一根手指,讓音樂戛然而止了。樹英也成了人們不小心喝進嘴裏的一口太燙的水,一時吞吐兩難。
院子裏,撲克牌摔得叭叭響,圍觀的喊得倒比打牌的起勁。
“他們喊什麼喲!我瞧瞧去!”
離門口最近的姨娘總算找到借口逃離,她也立刻成了領袖,其他人像得了赦令似的,都說:“我也瞧瞧去。”
屋裏剩下樹英、立梅、一個年紀最輕的姨娘以及她六歲的兒子。
樹英抓著立梅的手,像對自己的女兒。
“和你哥一起來的?”
“是。”立梅縮回手,看小姨娘一眼。
“怎麼不先回家一趟呢?元旦放假也不回來。”
“哦,元旦我們參加萬人長跑去了。”
小姨娘趁機與樹英搭話:“你孩子也不小了吧?”其他姐妹不在場,背叛故去姐姐的內疚,也不必了。
“是啊,大的三十了,小的二十八。哎——我也是沒法子,才走這一步……”
牌局那裏偶爾安靜下來的時候,樹英的聲音隱約傳到牌局的外圍,從西屋裏出去的人,又陸續回屋,偶爾經過西屋門口的,伸頭張望一下,也不聲不響地靠在門邊看著樹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