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寶釵這個人(2 / 2)

相反,薛寶釵在文學方麵,倒不怕示弱,這就因為她實在並不弱的原因。

在元妃省親大典上,每人奉旨一匾一詠,這很有點詩歌大獎賽的意味。評比的結果是:“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所及。”這是元妃說的話,明顯地帶有官方色彩,所以薛寶釵是欽定的不亞於林黛玉的一等獎獲得者。隨後不久端午節貴妃賞的節禮,寶釵所獲規格高出黛玉一頭,這使黛玉惱火不已,實際上等於娘娘對金玉良緣投了讚成票。不過,也應看到寶釵的應製詩“芳園築向”是挺能邀好的,所以元妃排名次,薛先林後,傾向性很明顯。一般地講,舊時那些歌功頌德的作品,哪怕露骨的吹捧,也會討得皇上的歡心。否則,哪有如此多的禦用文人呢?這正是寶釵的聰明了,她把文學當做手段,知道統治者的胃口,喜歡吃什麼,就喂他什麼。投其所好,不但是生存之道,而且還可以達到邀賞受寵,排除異己的目的。結果,寶釵到底謀得了寶二奶奶的位置。雖然,這份勝利多少有點淒慘,因為寶玉的政策是你不讓我得到,我也不讓你得到。所以寶釵其實也等於咽下一枚苦果,但無論如何也要比為文學而文學的黛玉的命運好得多。

黛玉教香菱寫作,第一,缺乏我們中國人應有的美德,不那麼謙虛。不錯,你是一流女作家,但口氣似乎不必如此拿大:“既要學做詩,你就拜我為師。我雖不通,大略還教的起你。”第二,詩是一門學問,自有其自身的規律、章法,林黛玉特別強調了“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樣,她的學生得出結論:“原來這些規矩竟是沒事的,隻要詞句新奇為上。”這種反傳統的做法,若是賈政知道了,準說誤人子弟的。他連自己的兒子學《詩經》都反對,遑論其他。第三,過於嬌寵文學新秀,香菱不過剛入門徑,林黛玉便說:“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詩翁了!”

寶釵就不同了,她和史湘雲夜擬菊花題時,說得再清楚不過:“詩題也別過於新巧了。……詩固然怕說熟話,然也不可過於求生,頭一件,隻要主意清新,措詞就不俗了。”接著,話鋒一轉:“——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織針黹是你我的本事,一時閑了,倒是把那於身心有益的書看幾章,卻還是正經。”一下子麵孔板起,滿口道德文章。

林黛玉是不會說出這番衛道的話,但寶釵這個人,說歸說,做歸做,正確的話要講的,可並不妨礙她。第二天,那首“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裏春秋空黑黃”的螃蟹詠,很流露一番不滿現實的意思。以致寶玉道:“罵得痛快!”眾人看畢,都說:“這方是食蟹的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思,才算是大才。“隻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妙就妙在寶釵能夠自如地、並行不悖地說那樣的話和做這樣的詩。黛玉辦不到,所以她隻能最終敗局。

不過,眾人還是肯定薛寶釵的才華。雖然這次菊花詩會,頭獎讓林黛玉奪走了,但別忘了,第一屆海棠詩會,薛寶釵可是金牌得主。所以,她在文學成就上,用不著和林黛玉爭,兩強相遇,勢均力敵,用不著緊張,這才表現出寬容。但在賈寶玉愛情的天平上,她曉得自己的分量不及林黛玉,所以就不得不步步為營了。

應該看出,薛寶釵雖然以文學為手段,但她絕不是魯迅先生所講的那類“空頭文學家”,也不是毛主席描寫過的“頭重腳輕根基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角色。

雖然,有時她挺讓人討厭。薛寶琴新編了十首懷古詩,“眾人看了,都稱奇妙”,獨她卻說:“前八首都是史鑒上有據的;後兩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做兩首為是。”因為後兩首涉及到《牡丹亭》、《西廂記》,在當時大概被認為是黃色的書籍。馬上正經起來,而且趕緊撇清,其實她比誰都看得多看得早。寶釵有學問,文學自不用說,看她在指點惜春作畫時,很使人懷疑她是否在美術學院國畫係進修過。同時,無論怎樣不喜歡她這個人,她拿出來的詩,都是站得住腳的。

寶釵的詩,風格不一,體裁多樣,有辛辣諷喻的螃蟹詠,有含蓄渾厚的海棠詩,有傷感甚至頹廢情調的“恩愛夫妻不過冬”,也有很具新潮意味的“東風卷得均勻”的柳絮詞。因此,應了一句俗話,叫做“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也許她胸有成竹,絕非草包,拿得出貨色,經得住褒貶,所以在文學上,她和林黛玉不嘰嘰喳喳,說短論長,沒完沒了,而是一派大家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