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言歸正傳,文學的嬗變和文學家的更新,恐怕也難逃新陳代謝這一法則的。評論界的老祖宗,遠在一千多年前,劉勰在《文心雕龍》裏,專有講述變通之道的章節,可見沒有“永遠”,是古今同理的認識。
我也很驚訝地看到近年來的一些評論家,動輒把“傳世”、“不朽”的桂冠,加冕在他喜歡的,推崇的,或需要巴結的,或可以攀附的作家頭上。這樣做,是不是太超前了一些?至於當代一些健在的作家,他(她)們的作品能否傳世,得由後代人來評定。正如現在我們大談曹雪芹《紅樓夢》的不朽,但與這位大師同時的脂硯齋,並沒有宣布芹溪不朽,甚至連沒預測一下進軍諾貝爾文學獎的可能,不像現在某些人那樣大言不慚。
每個作家,都希望自己“永遠”,而不願“短暫”,“轉瞬即逝”,這是可以理解的。若被吹鼓手的“永遠”,弄得渾渾然、噩噩然的話,不但對作家不利,容易固步自封;對文壇也不利,已經“永遠”了,還要有什麼“進步”呢?
所以,文學繁榮之道,就得像源頭活水一樣,要不停地注入新的因素,第一要有新人,第二要有新的文學觀念。唐代詩人陳子昂,登幽州古台,“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是他胸臆中充滿了“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惶惑。這惶惑裏,自然也有對於六朝文體的缺少變化、逐步死亡的嗟歎。連那個聲色犬馬的隋煬帝,也敢對楊素吹牛:“我不但做皇帝是一流的,寫文章也是海內獨步!”可見當時隻知玩弄詞藻,不知變化的文風,已經僵死到何等程度?
變化是文學的生命線,前驅者以他豐富的經驗,發揚人梯精神,後進者血氣方剛,有初生牛犢之勇,窮則變,變則通,這樣才能繁榮起來。至於年輕人不那麼成熟,正如剛上場的運動員,犯個規什麼的,不必馬上亮黃牌,或罰出場外,我是讚成寬容一點的。偶有瑕疵,無須橫加指責,即或失誤,不必因噎廢食。老是愣愣著眼睛挑錯,老是用戒尺打手心的話,會讓人無所適從的。
文學的希望和未來,總是寄托在年輕一代作家身上的,這是勢所必然。還應該看到,銳意求新的蓬勃朝氣;正是這些年輕人的強項,也是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的。他們走到文學舞台的中心,被聚光燈照亮著,有什麼好奇怪的呢?當初,我們這一代的佼佼者,和比我們更長一代的佼佼者,不同樣在腳燈前麵,被讀者喝過彩嘛。
老實講,在當代文學史上,具有深刻意義的80年代中葉的文學試驗,是現在這些馳騁文壇的年輕人推動起來的。現在探討它的成功或是失敗,做結論還為時過早,但其影響文學潮流,促進文學變化這一點上,是有目共睹的。那時我在編一本後來被停掉的選刊,對他(她)們的試驗,有比較深切的了解。但我也不無遺憾,與我同齡的50年代作家,有些人在這場文學試驗中,其活躍程度要遜色多了。
回過頭去看70年代末,新時期文學的肇始那陣紙貴洛陽的高潮,才過去幾年啊?創作心態就有這樣明顯的衰退,不也說明了在文學領域裏,沒有“永遠”這個論點麼?
清人趙翼論詩,“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說明了即使在文學上非常有成就的作家,也隻是在一個相對的時代裏產生影響,李白這樣的大詩人,也不可能“永遠”。我們不妨假設一下,如果不幸唐代隻有李白的話,那唐詩也就十分淒涼了。因此,不論是一代文宗、詞墨領袖、頂尖才子、流派大師,從文學史的角度看,也不過是滾滾流逝的長河裏,匆匆過客罷了。至於那些文壇篾片、小癟三之流,連過客都算不上,隻是浮在水麵上的腥乎乎的令人掩鼻的泡沫而已。
沒有“永遠”,不管願意還是不願意,每個人都有退出舞台的一天,這就是曆史的嚴峻事實。
正因為沒有“永遠”,自己便有無盡的追求,後人才有超越的可能。如果因為李白是大師,李賀、李商隱在藝術創造的路徑上,也沿續李白的足跡前進,大概也就不成其為李賀、李商隱了。惟其不師承李白的“永遠”,或者,如畢加索所說,必須要在藝術上殺死自己的父親那樣,才有“西關酸風射眸子”的李賀,才有“巴山夜雨漲秋池”的李商隱吧?
沒有“永遠”,這大概是寫出過一些作品的人,最需要的清醒認識了。